十八岁出门远行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
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
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
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
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
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
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
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
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
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
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
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
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
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
块大石子。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
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
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
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
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
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
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
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
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
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
的方面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
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
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
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
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
“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我气得
无话可说,他却慢慢悠悠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
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
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
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
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我说:“随便上哪。”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
?”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到后面去拿吧。”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
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
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
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开过去
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真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
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
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了,于是我又叫
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
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
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
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
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
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
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
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的脏手在衣服上
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
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
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司机这
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
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
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
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
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
扁担绑
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
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
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
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
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
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
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
“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
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
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这时
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
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
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
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
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
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
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
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
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
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时正站
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
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
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
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
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
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
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
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
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
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
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
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
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
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
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
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
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
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
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
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
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
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
的阳光非常美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
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来
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
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