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推荐于2017-12-16
沙威脚步缓慢地离开了武人街。
他生平第一次垂头丧气地走着,也是生平第一次把两手放在背后。
直到今天,沙威只采用拿破仑两种姿势中表示果断的那一种:两臂在胸前相抱;另一种
表示犹豫不决的是两手放在背后,这种姿势对他是陌生的。现在,发生了变化,他全身显得
迟钝忧郁,惶恐不安。
他走进僻静的街道。
然而是朝着某个方向走去的。
他抄最近的路朝塞纳河走去,到了榆树河沿后,又沿着河沿,走过格雷沃广场,距离沙
特雷广场的哨所不远,在圣母院桥的拐角上停了下来。塞纳河在圣母院桥到交易所桥这一
边,和鞣皮制革河沿到花市河沿的那一边,形成一个有急流经过的方形水池。
塞纳河的这一处是水手们害怕的场所。没有比这急流更危险的了,当时这水流并不宽,
并被现已拆除的桥头磨坊的一排木桩所堵塞,因而十分湍急。这两座桥离得如此近,更增加
了危险。河水经过桥洞时,更是急冲猛泻,掀起可怕的大浪,就在那儿积聚起来,水位暴
涨,波浪象根粗水绳那样紧抱桥墩,好象想把它们拔去。在这儿掉下去的人是不会再露出水
面的,最懂得水性的人也会没顶。
沙威两肘撑在栏杆上,两手托着下巴,指甲机械地紧缩在他密密的颊须里沉思着。
一件新奇的事,一次革命,一桩灾祸正在他的心里发生,他有必要检查一下自己。
沙威异常痛苦。
几小时以来,沙威已不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了。他心里十分混乱,这个脑袋在盲目执行
时是很清晰的,现在则已失去它的清澈,在这块水晶中已产生了云雾。沙威的良心使他感到
他的职责已具有两重性,这一点他已不能对自己掩饰。当他在塞纳河滩意外地碰到冉阿让
时,他当时的心情就好比狼又抓到了它的猎物,狗又找到主人一样。
在他面前他看见两条路,都是笔直的,确实他见到的是两条路,这使他惊惶失措,因为
他生平只认得一条直路。使他万分痛苦的是这两条路方向相反。两条直路中的一条排斥另一
条,究竟哪一条是正确的呢?
他的处境真是无法形容。
被一个坏人所救,借了这笔债又还了他,这违反自己的意愿,和一个惯犯平起平坐,还
帮他忙,以此报答他帮自己的忙;让别人对自己说“走吧”,自己又对他说“你自由了”;
为了个人的原因而不顾职责,这一普遍的义务,但又感到在这些个人的因素中也存在着一种
共同的东西,可能还要高一等;背叛社会为了忠于良心;这些妄诞的事他居然都做了,而且
还压在他的心头,把他吓呆了。
有件事使他惊愕,就是冉阿让饶恕了他。还有另一件事把他吓得发呆,就是他沙威也饶
恕了冉阿让。
他究竟怎么啦?他在寻找自己而找不到。
现在怎么办?交出冉阿让,这是不应该的;让冉阿让恢复自由,也不对。第一种情况,
是执行权威的人比苦役犯还卑贱;第二种情况是囚犯升高到法律之上,并将法律踩在脚下。
这两种情况对他沙威来说都是有损荣誉的。所有能采取的办法都是犯罪的。在不可能之前命
运也有它的悬崖峭壁。越过这些峭壁,生命就只是一个无底深渊了。沙威就处在这样一种绝
境里。
他的焦虑之一就是被迫思索,这种强烈的矛盾的感情迫使他思索。思考对他是不习惯
的,因而他也特别感到苦恼。
思想里总会有些内心的叛变,由于有了这些内心的叛变,他又感到非常愤懑。
思考,在他狭隘的公职之外的不论何种论题以及在任何场合下的思考,对他来说都是无
益和疲劳的。对刚过去的这一天进行思考是一种折磨。在这样的冲击之后,还应当观察自己
的内心,使自己了解自己。
他刚才做的事使他战栗,他,沙威,违反一切警章,违反一切社会和司法制度,违反所
有的法规,认为释放一个人是对的,这样做使他自己满意,他不办公事而办自己的私事,这
不是坏得无法形容吗?每当他正视他所做的这件不知怎样称呼的事时,他浑身发抖。决定做
什么呢?他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回到武人街,把冉阿让监禁起来。明摆着这是他该做的事。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有件东西堵着他这方面的路。
有件东西?怎么?难道世上除了审判厅、执行判决、警署和权威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吗?沙威因而烦闷苦恼。
一个神圣的苦役犯!一个不受法律制裁的劳改犯,而这是沙威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让,一个是严惩者,一个是忍受者,两人都受着法律的管制,而现在两人竟
都高居在法律之上,这难道不可怕吗?
怎么?难道发生了如此荒谬绝伦的事后竟无人受到惩罚!比整个社会秩序更强大的冉阿
让自由了,而他沙威,继续吃着政府的面包!
他的沉思越来越可怕了。
在他的沉思中,他本来也可以责备自己在把那个暴动者带到受难修女街去的这件事上是
失了职,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大错遮住了小错。此外,这个暴动者肯定已死,在法律上死
者是不被追究的。
冉阿让,这才是他精神上的负担。
冉阿让使他困惑。他一生中依据的所有原则在这个人的面前都无法存在。冉阿让对他沙
威的宽宏大量使他感到压抑。他回想起了另外一些事,过去他以为是谎言的,现在看来是真
实的了。马德兰先生在冉阿让后面出现,这两个人的面目重叠起来,变成一个人,一个可敬
的人。沙威感到一种可怕的东西侵入了他的心,那就是他对一个苦役犯感到钦佩。去尊敬一
个劳改犯,这可能吗?他因而发抖,但又无法摆脱。经过无效的挣扎,他在内心深处只得承
认这个卑贱者的崇高品质。这真令人厌恶。
一个行善的坏人,一个有着同情心的苦役犯,温和,乐于助人,仁慈,以德报怨,对仇
恨加以宽恕,以怜悯来替代复仇,宁可毁灭自己而不断送敌人,救出打击过他的人,尊崇高
尚的道德,凡人和天使他更接近天使!沙威被迫承认这个怪物是存在的。
但情况也不能再这样延续下去了。
当然,我们再说一遍,他并非毫无抗拒地就向这个使他既愤慨又惊愕的怪物,这个令人
厌恶的天使,这个丑恶的英雄投降。当他和冉阿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时,法制象老虎一样无
数次在他心里怒吼。无数次他企图冲向冉阿让,抓住他并把他吞掉,这就是说逮捕他。确
实,这又有什么困难呢?向经过的第一个哨所叫一声:“这是一个潜逃在外的惯犯!”把警
察叫来向他们说:“这个人交给你们处理!”然后把犯人留在那里,自己走开,不问后事如
何,自己什么也不再管了。这个人将永远是法律的囚犯,听凭法律处理。这有什么不公正的
呢?沙威曾这样对自己说过。他曾想走得更远,动手逮捕这个人,但就象现在一样,他没能
做到。每次他的手痉挛地朝着冉阿让的领子举起的时候,又好象在一种重负之下掉了下来,
他听见在他思想深处有个声音向他叫着:“好啊,出卖你的救命恩人。然后叫人把本丢彼拉
多①的水盆端过来,再去洗你的爪子。”
①本丢彼拉多(Ponce-Pilate),犹太巡抚,因祭司长等坚持要处死耶稣,他便叫
人端盆水来洗手,表示对此事不负责任,后来耶稣被判刑钉十字架。
接着他又想到自身,在高尚的冉阿让面前,他感到他沙威的地位降低了。
一个苦役犯居然是他的恩人!
他为什么同意这个人让自己活下去?他在那街垒里有权被人杀死。他应该利用这一权
利。叫别的起义者来帮助他反对冉阿让,强迫他们枪毙他,这样还好些。
他极端痛苦,为了失去坚定的信心,他感到自己已被连根拔起。法典在他手里只是一根
断株残桩了。他得和一种不熟悉的顾虑打交道。他发现了一种感情,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
同,而这法律过去一直是他唯一的尺度。停留在他以往的正直作风上已经感到不够了。一系
列意想不到的事涌现出来并征服了他。一个新天地在他心里出现:接受善行又予以报答,这
种牺牲精神,仁慈、原宥,出自怜悯的动机而违反了严峻的法纪,尊重个人,不再有最终的
判决,不再有入地狱的罪过,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泪珠,一种说不清的上帝的正义和
人的正义是背道而驰的。他看见在黑暗中可怕地升起了一个生疏的道义的太阳,他感到厌
恶,但又眼花缭乱。一只猫头鹰被迫强作雄鹰的俯瞰。
他对自己说,这原来是真的,事情会有例外,权力也会变得窘迫,规章在一件事实面前
也可以不知所措,并非一切都可以框进法规条文中去,意外的事可以使人顺从,一个苦役犯
的崇高品质可以给公务员的正直设下陷阱,鬼怪可以成为神圣,命运中就有这种埋伏,他绝
望地想起他自己也无法躲避意料不到的事。
他被迫承认善良是存在的。这个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闻所未闻,也行了
善。因此他已堕落了。
他觉得自己懦弱,他厌恶自己。
对沙威来说最理想的是,不去讲人道、伟大和崇高,而只求无过罢了。
可是现在他刚犯了错误。
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他两手捧着
头,但无济于事,他仍茫然不知如何解答。
他当然一直都在使冉阿让再度伏法,冉阿让本来就是法律的俘虏,而他沙威,则是法律
的奴隶。他从不承认,当他抓住冉阿让时曾有过一瞬间想放他走的想法。他好象是不知不觉
地松开了手,放走了他。
各种难解的新问题在他眼前闪过,他自问自答,他的答复使他吃惊。他自问:“这个苦
役犯,这个绝望的人,我追捕他到了迫害他的地步,而我曾倒在他的脚下,他本可以复仇,
也为了泄恨,同时为了自身的安全,他都应该复仇,但他却赦免了我,让我活着。他做了什
么?尽他的责任?不是。这是进了一步。而我,我也饶恕了他,我做的又是什么?尽了我的
责任。不是。也更进了一步。这样说,在职责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这使他惊惶失措,他
的天平也散了架,一个秤盘掉进深渊,另一个上了天;沙威对上面的那个和下面的那个都感
到同样恐怖。他一点也不是所谓的伏尔泰主义者、哲学家或无神论者,相反地,他本能地是
尊敬已成立的教会,他只把它当作整个社会的一个庄严的部分来认识,公共秩序是他的信
条,对他来说这已足够了;自从他成年当了警察,他几乎把公安警务当作他的宗教,他做密
探就象别人做神甫一样,我们用这些字眼都是从最严肃的涵义而言,丝毫不带讽刺。他有一
个上级,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从没想到过另外那个上级:上帝。
这个新长官,上帝,他出乎意外地感到了,因而心情紊乱。
这个出乎意料的出现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拿这个上级怎么办,他明知下级应当永远
服从,不能违背命令,不能责怪,不能争辩,他知道在一个使他感到过分惊奇的上级面前,
下级只有辞职这一条出路。
但怎样去向上帝递辞呈呢?
不管怎样,他总是回到这点上来,对于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他犯了可怕的违
法的罪行。他对一个判了刑潜逃的惯犯熟视无睹。他释放了一个苦役犯。他从法律那里扣下
一个属于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这件事,所以他对自己也不了解了。他对是否还是他自己也
没有了把握。他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感到的只是头晕目眩。迄今为止他是靠
了盲目的信仰生活着,由此而产生一种黑暗的正直。现在这一信仰已经失去,所以这一正直
也不复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消逝了。他不愿接触的真理严酷地折磨着他。今后他得做另
外一种人了。他感到一种奇特的痛苦,一种良心在除去蒙蔽后的痛苦。他见到了他所不愿见
到的事。他感到自己空虚、无用,和过去的生活脱了节,被撤了职,毁了。权力在他思想里
已经死去,他没有理由再活着。
他被感动了,这是多么可怕的遭遇!
是花岗石,但又猜疑!是法律模子中浇铸出来的一整个主惩罚的铜像,然而忽然在铜质
乳房下发觉有一个怪诞而不顺从的东西,差不多象颗心!居然以德报德,虽然直至今日人们
仍认为这种德是种恶!是看门狗却舔人!是冰块,但却融化了!本是铁钳,却又变成一只
手!忽然感到手指松开了!松了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个勇往直前的人迷了路,正在往后退。
被迫来承认这一点:正确无误不是肯定有效的,教条也可能有错,法典并不包括一切,
社会不是尽善尽美的,权力也会动摇,永恒不变的也可能发生破裂。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
可能有错,法庭可能错判!在无边无际的象碧色玻璃的苍穹上看到了一条裂痕!
沙威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极大震动①,越出常轨的灵魂,是在无法抗
拒的情况下被扔出去的正直,它笔直地和上帝相撞而撞碎了。当然这是很奇特的。治安的司
炉,权力的司机,骑着盲目的铁马在一条直硬直硬的路上奔驰,竟能让一道光打下马来!不
可转移,直达,正确,几何学般的严格,被动和完备,竟然也会屈服了!火车头也有通往大
马士革②的途径!
①极大震动,原文为“方布”(Fampoux)。“方布”是法国一地名,一八四六年七
月八日火车在此出轨,引起极大震动,因该线路通车还不到一个月。
②大马士革(Damas),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途径”一事见《圣经·新约》,耶
稣门徒圣保罗说,当他去大马士革时,见到了幻影,使他原来是基督信徒的迫害者变成了基
督的信徒。这是比喻一道突然的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见解。
上帝永远存在于人的心里,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为虚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止火星熄
灭,它命令光要记住太阳,当心灵遇到虚假的绝对时,它指示心灵要认识真正的绝对,人性
必胜,人心不灭,这一光辉的现象,可能是我们内心最壮丽的奇迹,沙威能理解它吗?沙威
能洞察它吗?沙威能有所体会吗?肯定不能。但在这种不容置疑的不理解的压力下,他感到
自己的脑袋开裂了。
这一奇迹没能使他改变面貌,反而使他受害。他忍受着这一变化,很恼火,对所有这一
切他只感到要活下去极其艰难,他觉得从今以后好象他的呼吸都要不舒畅了。
在他头上出现了不认识的事物,对此他是不习惯的。
直到目前为止,在他上方所见到的是一个清晰、简单、透彻的平面,没有一点不知道或
模糊的地方;没有什么不是确定的,调整好的,连接的,清楚的,准确的,划清区域的,有
限制的,有范围的;一切皆可预测;权力是一个平正的东西,本身不会倾覆,在它面前不会
晕头转向。沙威只在下面才见过不知道的东西。不正当、意外、那种无秩序的混乱缺口、滑
入深渊的可能性,这些都是属于下层的,属于叛乱者,属于坏分子和卑贱的人。现在沙威向
后仰起头来,他忽然惊讶地见到从未见过的事出现了:上面有了深渊。
怎么啦!彻底被摧毁了!完全被打乱了!还依据什么呢?
确信的事物都崩溃了。
怎么?这个社会的弱点可以被一个宽宏大量的坏人找到!怎么?法律的忠实的勤务员能
看到自己处于两种罪行之中:让人逃脱之罪和逮捕这人之罪!政府对职员所下的命令并不都
是确实可靠的!在职责中能出现走不通的路!怎么这些都是确实的!难道一个屈服在刑罚之
下的过去的匪徒,竟能挺起腰板,最后倒有理了?这难道可以相信?难道在有些情况下法律
在改变面貌的罪人面前应当退却,而且还表示歉意?
是的,确实如此!沙威见到了!沙威接触到了!他非但不能否认,他还参预了。这是事
实。可怕的是,真实的事实能有这样畸形的变化。
如果让事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它们就只限于成为法律的论据,但这些事实是上帝送来
的。现在无政府状态是否也将从天而降呢?
就这样,在这种夸大了的痛苦和沮丧的错觉中,本来还可以限制和改正他的印象的一切
都消失了,社会、人类、宇宙,从此在他眼前只剩下一个简单而丑恶的轮廓,就这样刑罚、
被审判过的事、法律所赋予的权力、最高法院的判决、司法界、政府、羁押和镇压、官方的
才智、法律的正确性、权力的原则、一切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据的信条、主权、司法权、出
自法典的逻辑、社会的绝对存在、大众的真理,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残砖破瓦、垃圾堆和混乱
了;沙威他自己——秩序的监视者、廉洁的警务员、社会的看门猛犬——现在已被战败,敲
打翻在地了;而在这一切的废墟上,却站着一个人,头上戴着绿帽①,上面有着光环;他的
思想竟混乱到了这种程度,这就是他心灵中可怖的幻影。
①苦役犯戴绿帽。
这能容忍吗?不能。
要是有反常的现象,这就是个例子。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坚决去找冉阿让,把犯人送
进牢狱,另一条……
沙威离开了栏杆,这一次他仰着头稳步走向沙特雷广场一个角落里的哨所,那里以一盏
灯笼为记。
到了那里,他从窗外看见一个警察,于是便走了进去,单凭他们推开警卫队的门的方
式,警卫人员就认得出他们自己的人。沙威说了自己的名字,把证件递给警察看,在哨所里
燃着一支蜡烛的桌旁坐下。桌上有一支笔、一个铅制墨水缸和一些纸张,这是为可能需要的
笔录以及夜间巡逻寄存物品时备用的。
这张桌子,总配上一把麦秸坐垫的椅子,这是一种规定,所有警卫哨所中都配备齐的;
桌上还固定不变地有着一个装满了木屑的黄杨木碟子和一个硬纸盒,装满了封印用的红浆
糊,这种桌子属于低级警官所用的格式。政府的公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沙威拿起笔和一张纸开始写字,下面就是他写的内容:
为了工作,有几点提请注意:
第一:我请求警署署长过目一遍。
第二:当被拘押者从预审处来到时,是赤着脚站在石板上等待搜查。很多人回狱后就咳
嗽,这样便增加了医药的开支。第三:跟踪一个可疑的人时,在一定的距离要有接替的警
察,这是好的,但在重要的场合,至少要有两个警察相互接应,因为如遇到某种情况,一个
警察在工作中表现软弱,另一个便可监视他和替代他。
第四:不能理解为何要对玛德栾内特监狱作出特别规定,禁止犯人有一张椅子,付出租
费也不准许。
第五:在玛德栾内特监狱食堂的窗口只有两根栏杆,这样女炊事员的手就可能让犯人碰
到。
第六:有些被拘押者,被人称作吠狗的,他们负责把其他被拘押者叫到探监室去,他们
要犯人出两个苏才肯把名字喊清楚。这是种抢劫行为。
第七:在纺织车间,一根断线要扣犯人十个苏,这是工头滥用职权,断线对纺织品无损。
第八:拉弗尔斯监狱的访问者要经过孩子院才能到埃及人圣玛丽接待室,这件事不好。
第九:我们在警署的院子里,确实每天都能听到警察在谈论司法官审问嫌疑犯的内容。
警察应是神圣的,传播他在预审办公室里听到的话,这是严重的不守纪律。
第十:亨利夫人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她管理的监狱食堂十分清洁,但让一个妇女来掌握
秘密监狱活板门的小窗口则是错误的。这和文明大国的刑部监狱是不相称的。
沙威用他最静穆工整的书法写下了这几行字,不遗漏一个逗号,下笔坚定,写得纸在重
笔下沙沙作响。在最后一行的下面他签了字:
沙威
一级侦察员
于沙特雷广场的哨所
一八三二年六月七日
凌晨一时许
沙威吸干纸上墨迹,象书信一样把纸折好,封好,在背面写上“呈政府的报告”,并把
它放在桌上,就走出哨所。那扇有铁栅栏并镶了玻璃的门在他后面关上了。他又斜穿沙特雷
广场,回到了河岸边,机械而准确地回到那才离开了一刻钟的原来的地点。他用臂肘以同样
的姿势靠在原先的石面栏杆上,好象没有走动过似的。
黑暗幽深,这是午夜后象坟墓般阴森的时刻,一层乌云遮住了星星。天上是阴沉沉的厚
厚的一层。城里的房屋已经没有一盏灯火,也没有过路的人;目光所及之处路上和岸边都空
无人影;圣母院和法院的钟楼好象是黑夜所勾勒出来的轮廓。一盏路灯照红了河岸的边石,
那些桥的影子前后排列着在迷雾中都变了形。雨使河水上涨。
沙威凭倚的地方,我们还记得,正在塞纳河急流的上方,可怕的漩涡笔直的就在它下
面,漩涡旋开又旋紧,形成了一个无休止的螺旋形。
沙威低下头,望了望。一片漆黑,什么也辨别不清。听得见浪花声,但见不到河流。偶
尔,在这使人晕眩的深渊处出现一线微光,模模糊糊,象蛇一样蜿蜒着,水就有这种威力,
在乌黑的夜里,不知从哪儿得到光线,并使它变成水蛇。光线消失了,一切又变得模糊不
清。无边辽阔的天地好象在这里开了一个口子,下面的不是水而是深谷,河的堤坝陡峭,模
糊不清,与水气相混,忽然隐而不见,就象无限空间的绝壁一样。
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到水那含有敌意的冷气和乏味的石头的潮气。一阵恶风从深渊中
直吹上来。能想象而看不到的河流的上涨,波涛凄凉的呜咽声,高大阴惨的桥拱,在想象中
掉进了这忧郁的虚空之中,整个阴影都充满了恐怖。
沙威一动不动地呆了几分钟,望着这个黑暗的洞口,他好象在专心注视着前面的虚空。
水声汩汩,忽然他脱下帽子,放在石栏边上,片刻后,一个高大黑色的人影,站着出现在栏
杆上方,远处迟归的行人可能把他当作鬼怪,这人影俯身塞纳河上,继又竖起身子,笔直地
掉进了黑暗中,立即发出泼刺刺落水的低沉的声音,只有阴间才知道这个消失在水中黑影的
剧变的隐情。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
第2个回答 2010-04-24
改变一生的事件①
[法]雨 果
次日破晓,卞福汝主教在他的园中散步。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着说,“大人可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的。”主教说。
“耶稣上帝有灵!”她说,“我刚才还说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主教刚在花坛脚下拾起了那篮子,把它交给马格洛大娘。
篮子在这儿。”
“怎样?”她说,“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那些银器呢?”
“呀,”主教回答说,“您原来是问银器吗?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大哉好上帝!给人偷去了!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偷了的!”
一转瞬间,马格洛大娘已经用了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劲儿,跑进祈祷室,穿进壁厢,又回到主教那儿。
主教正弯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篮子压折了的秋海棠,那是篮子从花坛上落到地下把它压折了的。主教听了马格洛大娘的叫声又立起来。
“我的主教,那个人已经走了!银器也偷去了。”她一面嚷,眼睛却落在园子的一只角上,那儿还看得出越墙的痕迹。墙上的垛子也弄掉了一个。
“您瞧!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跳进了车网巷!呀!可耻的东西!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沉默了一会,随后他张开那双严肃的眼睛,柔声向马格洛大娘说:
“首先,那些银器难道真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大娘不敢说下去了。又是一阵沉寂。随后,主教继续说:
“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已经很久了。那是属于穷人们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当然是个穷人了。”
“耶稣②,”马格洛大娘又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我为了我的主教着想。我的主教现在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
主教显出一副惊奇的神气瞧着她。
“呀!这话怎讲!我们不是有锡器吗?”
马格洛大娘耸了耸肩:
“锡器有一股臭气。”
“那末,铁器也可以。”
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样子:
“铁器有一股怪味。”
“那末,”主教说,“用木器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他坐在昨晚冉阿让坐过的那张桌子边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欢欢喜喜地叫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子和叽哩咕噜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块面包浸在牛奶里,连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马格洛大娘一面走来走去,一面自言自语,“招待这样一个人,并且让他睡在自己的旁边!幸而他只偷了一点东西!我的上帝!想想都教人寒毛直竖。”
正在兄妹俩要离开桌子的时候,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
门开了,一群狠巴巴的陌生人出现在门边。三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个人是警察,另一个就是冉阿让。
一个警察队长,仿佛是率领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门边。他进来,行了个军礼,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说。
冉阿让先头好像是垂头丧气的,听了这称呼,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
“我的主教,”他低声说,“那末,他不是本堂神甫③了……”
“不准开口!”一个警察说,“这是主教先生。”
但是卞福汝主教尽他的高年所允许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我真高兴看见您。但是!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那和其余的东西一样,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二百法郎。您为什么没有把那对烛台和餐具一同带去呢?”
冉阿让睁圆了眼睛,瞧着那位年高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绝没有一种人类的文字可以表达得出来。
“我的主教,”警察队长说,“难道这个人说的话是真的吗?我们碰了他。他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个想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拿了下来看看。他拿着这些银器……”
“他还向你们说过,”主教笑容可掬地岔着说,“这些银器是一个神甫老头儿给他的,他还在他家里宿了一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此地。对吗?你们误会了。”
“既是这样,”队长说,“我们可以把他放走吗?”
“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释放了冉阿让,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楚。
“是的,我们让你走,你耳朵聋了吗?”一个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您在走之先,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拿去。”
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两支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有说一字、做—个手势或露一点神气去阻挠主教,她们瞧着他行动。
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机械地接了那两支烛台,不知道怎样好。
“现在,”主教说,“您可以放心走了。——呀!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来的时候,不必走园里。您随时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门进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只活闩。”
他转过去朝着那些警察:
“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
冉阿让在这时候,好像是一个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向他说:
“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拿了这些银子,是为了去做一个诚实人用的。”
冉阿让绝对回忆不起来他允诺过什么话,呆着不能开口。主教说那些话,是一字一字叮嘱的。他又郑重地说: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现在已经不是恶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面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冉阿让逃也似的出了城。他在田亩中仓皇乱窜、不问大路小路遇着就走,也不觉得他老在原处兜圈子。他那样瞎跑了一早晨,没有吃东西,也不知道饿。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他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又不知道怒为谁发。他说不出他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有时他觉得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却和它抗拒,拿了他过去二十年中立志顽抗到底的心情来对抗。这种情形使他感到疲乏。过去使他受苦的那种不公平的处罚早已使他决心为恶,现在他觉得那种决心动摇了,反而感到不安。他问自己:以后将用什么志愿来代替那种决心?有时,他的确认为假使没有这些经过,他仍旧能和警察相处狱中,他也许还高兴些,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动。当时虽然已近岁暮,可是在青树篱中,三三两两,偶然也还有几朵晚开的花,他闻到花香,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那些往事对于他几乎是不堪回顾的,他已经有那么多年不去想它了。
因此,那一天,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堆上了他的心头。
正当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着细长的影子的时候,冉阿让坐在一片绝对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的一丛荆棘后面。远处,只望见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瞧不见一个。冉阿让离开狄涅城大致已经有三法里了。在离开荆棘几步的地方,横着一条穿过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乱想,当时如果有人走来,见了他那种神情,必然会感到他那身褴褛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穷孩子顺着小路走来,嘴里唱着歌,腰间一只摇琴,背上一只田鼠笼子,是一个那种嬉皮笑脸,四乡游荡,从裤脚窟窿里露出膝头的孩子。
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时停下来,拿着手中的几个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个钱,大致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在那里面,有一个值四十铜元的钱。
孩子停留在那丛荆棘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把他的一把钱抛起来,他相当灵巧,每次都个个接在手背上。
可是这一次他那个值四十铜元的钱落了空,向那丛荆棘滚了去,滚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随着那个钱,看见了冉阿让用脚踏着。
他一点也不惊慌,直向那人走去。
那是一处绝对没有人的地方。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绝没有一个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们只听见一群掠空而过的飞鸟从高空送来的微弱的鸣声。那孩子背朝太阳,日光把他的头发照成缕缕金丝。用血红的光把冉阿让的凶悍脸儿照成紫色。
“先生,”那穷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冉阿让说。
“小瑞尔威,先生。”
“滚!”冉阿让说。
“先生,”那孩子又说,“请您把我的那个钱还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答话。
那孩子再说:
“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眼睛仍旧盯在地上。
“我的钱!”那孩子喊起来,“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
冉阿让好像全没有听见。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领,推他。同时他使劲推开那只压在他宝贝上面的铁钉鞋。
“我要我的钱!我要我值四十铜子的钱!”
孩子哭起来了。冉阿让抬起头,仍旧坐着不动。他眼睛的神气是迷糊不清的。他望着那孩子,有点感到惊奇,随后,他伸手到搁棍子的地方,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尔威。我!请您把我的四十铜子还我!把您的脚拿开,先生,求求您!”
他年纪虽小,却动了火,几乎有要硬干的神气:
“哈!您究竟拿开不拿开您的脚?快拿开您的脚!听见了没有?”
“呀!又是你!”冉阿让说。
随后,他忽然站起采,脚仍旧踏在那银币上,接着说: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吓坏了,望着他,继而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发了一会呆,逃了,他拼命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叫。
但是他跑了一程过后,喘不过气了,只得停下来。冉阿让在他心情紊乱当中,听到了他的哭声。
过一会,那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下去了。
黑暗渐渐笼罩着冉阿让的四周。他整天没有吃东西;他也许正
发寒热。
他仍旧立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没有改变他那姿势。
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随着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块碎蓝瓷片的形状。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到此刻他才感到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鸭舌帽压紧在额头上,机械地动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拢,扣上,走了一步,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在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四十铜子的钱,他的脚已经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发出闪光。
这一下好像是触着电似的,“这是什么东西?”,他咬紧牙齿说。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来,无法把他的视线从刚才他脚踏着的那一点移开;在黑暗里闪光的那件东西,仿佛是一只盯着他的大眼睛。
几分钟过后,他慌忙向那银币猛扑过去,捏住它,立起身来,向平原的远处望去,把目光投向天边四处,站着发抖,好像一只受惊以后要找地方藏身的猛兽。
他什么也瞧不见。天黑了,平原一望苍凉。紫色的浓雾正在黄昏的微光中腾起。他说了声“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以后,他停下来,向前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气力,喊道: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他住口细听,没有人回答。
那旷野是荒凉凄黯的。四周一望无际,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以外,一无所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使他四周的东西都呈现出愁惨的景象。几棵矮树,摇着枯枝,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忿怒,仿佛要恐吓追扑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随后又跑起来,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无比凄惨惊人的声音: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如果那孩子听见了,也一定会害怕,会好好地躲起来。不过那孩子,毫无疑问,已经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边,向他说:
“神甫先生,您看见过一个孩子走过去吗?”
“没有。”神甫说。
“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我谁也没有看见。”
他从他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有一只田鼠笼子,我想,还有一把摇琴。他是向那个方向走去的。他是一个那种通烟囱的穷孩子,您知道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
“小瑞尔威?他不是这村子里的吗?您能告诉我吗?”
“如果他是像您那么说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孩子了。他们经过这里,却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冉阿让又另拿出两个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给您的穷人。”他说。
随后他又迷乱地说: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来捉我吧。我是一个窃贼。”
神甫踢动双腿,催马前进,魂飞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让又朝着他先头预定了的方向跑去。
他那样走了许多路,张望,叫喊,呼号,但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那原野里,看见一点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他就跑过去,那样前后有两三次;他见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头,最后,他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他停下来。月亮出来了。他张望远处,作了最后一次呼唤:“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的呼声在暮霭中消失了,连回响也没有。他嘴里还念着:“瑞尔威!”但是声音微弱,几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膝弯忽然折下,仿佛他良心上的负担已成了一种无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压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握着头发,脸躲在膝头中间,他喊道:
“我是一个无赖!”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