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河:丰姿绰约入江流
浏阳河挥别大山,一路欢歌而下,先是细细脉脉,后是恣肆奔淌,而流经县城淮川后,便收敛了几分脾气,不再像李白笔下气冲斗牛的诗篇,亦不像易安笔下哀哀怨怨的词章,倒像冰心老人那脍炙人口的《小桔灯》,整个一种不尚浮华的叙事风格,默默流淌间,浸透了母性的良善和温柔。
那是一种难得的平静,平静得让人近乎忧伤。
一个薄阴的天气,我背负行囊,沿河而走,身旁淌过幽雅的河水,头顶流着淡淡的微云。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苍青的树木,森森的水稻,觅食的牛羊。而它们的背景,永远都是青山下淡雅的村庄。在我的眼帘里,一切就那么古典地铺展,然后又古典地退去。
走过双枫浦,大栗坪水电站就朝我扑面而来。现在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一个上了规模的水电站,经过岁月的打磨,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泽,似乎衰老得疲惫不堪。这个电站修建于七十年代,中国的七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就浏阳而言,整个县城甚至找不出一盏街灯,残破的街道在黑夜里纵横伸展,就像王羲之的狂草中那一根根放荡不羁的线条。水电局也是名不符实,尴尬得只能靠一台柴油机来驱逐长夜的死寂和黑暗。
但不管什么时候,穷也罢,富也罢,浏阳这个地方,都是一个生长精神的地方,浏阳河水养育的千千万万的儿女,都有着一种惊天的豪情与浪漫。但凡能够发展自身的事物,只需振臂一呼,便有应者如云。比如修筑“319”;比如开发大围山森林公园;比如轰轰烈烈的城市建设……
从本质上说,人类其实是一种脆弱的动物,害怕孤独,害怕黑暗,所以自直立行走以来,便一直向往光明,追逐光明,其中的细节就不必去说了,夸父追日、钻木取火都是最好的例证。于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次追逐光明的行动开始了。从全县各个公社抽调来的三万多人浩浩荡荡开往了工地,开山打石,拦河筑坝,那个年代,根本谈不上什么机械,所有的土石方都靠肩挑手提。万头攒动的工地上,猎猎的红旗,阵阵的夯歌,隆隆的炮声,还有脊背上闪着银光的汗水,组成了一组气壮山河的乐章。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一座耗资四百多万的电站崛起在河面,雄视着寂寂的山城和默默的流水。谁也不能否认,在当时,那是一项怎样堪称雄伟堪称经典的工程!正所谓人定胜天,汩汩清流经过人类的驾驭,转眼间化作滔滔电流,点燃寻常巷陌,点燃平民百姓的眉梢与眼角,将长夜的黑暗驱逐到遥远的天边。至今回想起来,许多人的脑海里还留有鲜活的记忆。
河水在广袤的田野中行走,脚步轻轻悄悄,似乎怕搅了两岸村庄的好梦。进入枨冲和太平桥后,把青草和韩家港劈成两半,让它们隔河相望。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书上的话,有时候,书上的话还真是信不得。老子就说过,“全信书不如无书”,辛弃疾也说过,“近来始觉古人书,信来全无是处”。比如青草人和韩家港人,一条河都没有拦住他们,隔着就让它隔着吧,要过河了,操一支长篙,驾一叶小舟,悠哉悠哉,一路晃了过去,若兴致好时,还可以吼上几嗓子,即使五音不全,也甚是惬意。或逢酷暑,碰上水性好的,干脆衣衫一脱,一个猛子扎了过去,不单省事,还可消暑。虽有一条河隔着,彼此间你来我往,仍有如登堂入室一般方便。
太平桥的韩家港实在是一个好地方,烟村淡淡,小桥如弓。且不去说这里的田园牧歌,也不去说这里的市井风情,单是一个“港”字便引人遐想。浏阳河畔,以“港”命名的地方还真不少,古港、韩家港、青草港……一看到这个“港”字,便让人想起滔滔流水,想起横七竖八的船只,想起熙来攘往的场面……汉字这家伙,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点横竖撇捺,几个简单的部件组合在一起,便让人浮想连翩。结绳记事的年代,不可能有任何其它抽象的东西能引发人们如此丰富的想象,难怪苍颉制字代绳,鬼神夜哭,恐是担心人类开启了智慧之门,对他们造成某种威胁吧!
枨冲,是西区的一个重镇。其名称的由来,据说还与那个羽扇纶巾的周瑜有关,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周瑜巡视长沙府,见此地遍野橙树,遂命名为“橙冲”,后改为枨冲。关于地名来历的传说,历来似是而非,真假莫辨。偏激一点地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这样,要想寻找密如云盖的橙树林,当然是不敢奢望了。
浏阳河就从枨冲集镇的西边流过。当年,这里的航运十分繁华,白天可见帆影,入夜可闻桨声。在河边,我们见到了当年留下的码头。客运码头已被岁月淘去,只剩依稀的痕迹,货运码头倒还存有一条芳草萋萋的石板小径。站在码头上,河面空空荡荡,闪着万点波光,我们再也无法见到当年的画船箫舫,帆影如云。只能凭着一厢意愿去想象谭嗣同当年乘船而下时的豪气干云;手枯耳聋的杜甫,在那个秋天途经这里时,衣袂飘飘,孤篷瑟瑟,青衫上扑满了飒飒秋风。
去易雄的墓地,已近中午时分,阳光刺破微云,从原本阴沉的天空中喷洒而来,染黄了一脉山水。我们顺着一条山溪缓缓而上,一丛丛不乏南国意韵的芭蕉在溪边蓬蓬勃勃。墓地在枨冲镇家园村的一个小山脊上,这是一座花岗岩砌成的古墓,旁有高大的翁仲,石马石虎默然而立。墓前的一行柏树上,几只以清风夜露为食的蝉,正在拼命地嘶鸣,在奋起中疲惫,又在疲惫中奋起。
古墓距今已有1600多年,《国家文物志》和《湖南通志》均有记载,属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墓主易雄祖居城西巨湖山,生于三国东吴太平二年,长于晋代,虽家道困窘,但立志苦读。曾被朝廷委派为县史。易雄决非志大才疏之辈,区区县史,算个鸟官,有何作为?他当然是不愿意干的。没过几天,便脱下衣冠,挂在县衙门口,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这就是易雄的性格,说白了就是有几分恃才自傲。恃才自傲历来为世人所不容,但我以为,有时,恃才自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傲虽傲点,但至少率真,不搞阳奉阴违那一套,至少还有才可“恃”,比起那些无才可“恃”饱食终日的庸庸碌碌之辈,不知强到了何处。后易雄几经沉浮,出任宁远县令。
东晋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叛乱,湘州(今长沙)告急,其它州县的官员,因为畏惧做了缩头乌龟,惟易雄从宁远募乡勇千余人,身先士卒,与王敦的数十万叛军打起了持久战,以千余兵力敌十万之众,悬殊毕竟太大了,数月后城破,易雄被擒,解往武昌。因不肯变节,并对王破口大骂,遂遇害,时年65岁。其妻潘氏闻此噩耗,率全家三十余口投门前樟树潭而死。到元代至治二年,易雄被追封为忠愍侯、将军。
易雄生长的晋代,是一个严重缺钙的朝代。剥去外在的浮华往深里看,甚至比晚清王朝好不到哪里去。朝廷大兴“门阀政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大族又竞相奢淫,居然以人乳喂猪,用麦芽糖洗锅,点蜡烛烧火做饭,那种竞技实在是高超,简直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达官贵人崇尚清谈玄学,整日里把《老子》、《庄子》翻来覆去,老庄的学说折射出哲学的光辉,堪称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讲一讲也是应该的,若能学以致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问题是,朝中的衮衮诸公崇尚清谈,故弄玄虚,目的不是为了以其治理朝政,而是为了显示自己潇洒的谈锋,以求得晋升的阶梯。所以,在历史的长河中,晋代就如一具没有脊椎的动物,行尸走肉般在地上匍匐了百余年,最后便再也挪不动一寸。 在一个这样的朝代,从浏阳河畔居然走出了这样一个独立特行的人物,真是难得。若易雄也去加入清谈的行列,恐怕早就食邑万户,位居显赫。当然,若真这样,易雄就不再是易雄了。后易雄墓几修几毁,到如今仍是破败不堪,实在是一大憾事。
追寻张武墓确实费了一番功夫。在这个叫做青草港龙虎岭的地方,我和一位镇干部弯着腰,一路脚步踉跄,穿过霸道的茅草和丛丛的苦竹,直爬到一个小山窝,拨开没顶的茅草才见到一块墓碑,上刻“明成阳侯赠潞国公张讳武之墓”,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难识。旁有一石碑,清晰地刻着“浏阳市文物保护单位”几个字。据说墓地用青砖建成,可惜均被茅草覆盖,已无法分清。
张武,明洪武时人,住枨冲镇新南村古堤,性情豁达,曾随朱元章南征北战。明朝建政后,被派往燕山右护卫百户。朱元璋撒手西去后,皇四子朱棣以“靖难”为由,自北平挥戈南下,在这场为期三年的战争中,张武屡建奇功,仅小河一战,歼南兵两万多人。后棣即位,封张武为成阳侯,居十二侯爵之首,镇守北平。
明代虽强于两晋,但这只能归功于历史发展的必然。其实,明代同样是一个有着病态人格的王朝,朱元璋坐稳皇帝这个宝座后,立马翻云覆雨,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大肆诛杀功臣。正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朱氏倒也说得直率,喝酒赏舞之类的事我可以和你玩一玩,但我的白刀子是不认得你的。张武的万幸就是早年没有立下汗马功劳,否则,别说封侯拜相,要想寿终正寝,恐怕也不能自己说了算。
可以这样说,没有张武和朱能,朱棣纵是枭雄,要想面南背北,只怕也是空怀梦想。张武的位置如此显要,却能“正常死亡”,也应算是一个奇迹。在大多数人看来,北方有大漠秋风,雄关险隘,滋生长风豪雨的激情,是政治的北方,王权的北方,而南方多吴侬软语,垂杨杏花,自然只适宜诗酒风流。这种看法似乎不无道理,却忽视了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南方的水,浸润着母性温柔的水。泱泱之水,从表面上看,性格确实柔弱,而它的内核却是柔韧执着,能兼收并蓄,滋润万物。所谓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不管是用之武术还是权谋,其原理恐怕都源自水的秉性。
张武应该是一个懂政治的人,他生长在水边,早已参透了水的性格。看多了赫赫功臣血溅荒丘,他后来的脚步便迈得格外小心谨慎。他懂得刚柔相济,以水的柔韧执着雍容气度,使自己得以善始善终。当然,这些都已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站在一座荒冢面前,你只会感到茫然,感到作为人的渺小与卑微,感到世间任何的荣华任何的功业都算不了什么,你什么都不会去想了,而你最想做的,恐怕只是发一声微渺的叹息!
参考资料:http://www.hnce.com.cn/taohuayuan/lishiwenren/2007/12/20/14986713_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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