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司马迁以来,中国的史学家专以中国的历史为其工作范围。即使《史记》有《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诸传,胪述涉外事情,而中国以外的历史,仍只是在“边裔”的范围之内,从中国中心的立场,记载其“叛”、“服”与“盛衰”。
直到近世,中国史学界的工作,也仍旧把中国史与世界史,分为两个领域,互相之间并无贯穿结合。倒是上两世代的梁任公先生,曾有志于结合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他的工作,并未问世,然而在一篇序论中,他提出了将中国历史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是
先秦至秦汉,属于中国内部发展,最后充满了整个中国,所谓“中国的中国”;第二段是中国与亚洲四邻交往与争衡的时代,例如佛教的传人,及中国对外扩张,或异族入主中原,这是“亚洲的中国”;第三段是“世界的中国”,则是近代的中国历史。他的分期年代,有可以讨论的余地,但我们不能不钦服他的广阔视野。
今天,世界各处都声息相通,动静相关,中国既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不能无视于中国的过去。今日世界各处,唯西欧与美国马首是瞻。西欧编制其历史的线索,在别处都借来
编制世界史;上古、中古、近代的三段分期,已为大家广泛采用,而且习焉不察。以为这是普遍可用的分期模式。另一方面,马克思由西欧历史归纳得来的分期模式,又经斯大林的推
动,成为通行的五段分期:原始公社、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五个段落。中国大陆的史学界,至今仍深受其影响。这一套演化理论,如果僵化地解释,史学的工作将过分强调一个国家(或一个文化圈)内部的变化,而忽略这一个单位的范围会有改变,也忽略这一个单位与其他单位之间的交互影响。不幸这四十年来,中国史学界正是犯了如此的病症。
海外与在台湾的史学界,可以不受教条的影响。然而,海外的史学同人,无论是非华裔,都难免因为“地区研究”的约束,被圈在中国历史的范围内,不能“越界筑路”。台湾的史学同人,也长期承受中国史学师弟相承传统,以及“中国中心”观念的双重影响,专务发展自己的专长,不愿涉足域外的历史。甚至本是治外国史的同仁,返台之后,因为资料匮缺,独学无侣,也不免改辙,又回到中国史研究的园地。
今日的情势,逼人而来,港、台均已走向国际化的方向,不能再遗世而自囿于中国的范围内;大陆也正在急剧转变中,其沿海地区的生活,也已卷入世界脉动。我在海外工作,也在港台教过学生,痛感中国史与世界其他文化历史之间,藩篱之严,已使我们难以从人类各处的过去,归纳更有意义的共同经验。为此,不揣浅薄,冒然尝试设计一些思考的模式,以祈在中外之间,找出几条贯通的主题。
第一项主题是族群变动。我们先须寻索超越文化圈或民族与国家区别的因素。气候是一项因素。地理学家经常注意大地区气候的变化历史,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也经常注意这种长程大气候,并经常如此解释族群移动的现象。另一类跨区的因素是疾病。瘟疫的扩散,本来不是“边关”与“国界”可以防堵。一场大瘟疫,不仅影响的地域广袤,其延续的时间也
往往相当长久。瘟疫对人类人口的影响,各处人类历史,都注意及之。欧洲历史上的黑死病、美洲原居民遭遇的天花、中国在清代嘉道之间的鼠疫……无不是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一地
人口减少,别处人口即会移人,因此引发族群的变动。但是如何将气候与疾病对于人类的影响,作一番超越区域的讨论,则尚未充分地引人中国历史的研究。
人类族群的大规模移动,影响不会只限于一个地区。移动者会留下原来的地区,让另一族群移人,移动者也会推开所进入地区的原来族群,使后者又起身移向别处。于是,不论是
前路或者后路,一个族群的移动,常常会带动许多族群一连串的移动。
从上述自然因素与人为因素造成的族群移动,中国历史承受的影响与造成的后果,都颇有可以探索的余地。我们熟知的一项史事,是汉代中国与匈奴的长期争衡,匈奴败了,其
中一部分向西移动,三四百年后,欧洲出现了“匈人”,对罗马世界造成严重冲击。但是,至今我们的通史,并未注意另一波的族群大移动;北朝柔然,在中国的压力下西移,又不断承受新起突厥的压力,于是联合波斯击灭了*[口+厌]哒。另一方面,这一串的移动,引发了中亚经过南俄的族群移动,阿伐尔人在东欧的冲击,也是欧洲中古的大事。
这一类的族群移动,在中国西方与北方边界上,经常有之。先秦许多出现在中国北方的族群,我们笼统地称之为戎狄,其实他们的来龙去路,都会与亚欧大陆,尤其草原地带,有
所牵连。举一个例子,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纪的后半段,印欧语族从中亚四出,南下印度次大陆,改变了当地的人口成分;他们向西南方的移动,改变了地中海东部的人口成分。约为同
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的商周之际,商代与西周都有北方边患。这时,北方考古学的资料显示,中国北方也答案补充
再举一个例说,中国在先秦即发展了文官制度的初型。中国在文官制度下的种种科层管理,弊病丛生,但也有不少摸出来的经验,有若干自我更新的机制,甚至也寻到了运作规模
的分寸。现代的世界,各处都在组织化的大趋向之下,无论国家、军队、企业,甚至学校,都在科层管理的方向,越陷越深。中国文化中,这一方面的经验,颇值得作为比较研究的题材。从文官制度与科层管理的发展作比较,我们也许可以找到欧洲史上,罗马帝国,教廷秩序,以致近代主权国家……一连串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也许也可以由此找出人类历史上有数的几个大帝国,其兴亡盛衰的另一角度。
总之,只以上面所说的三个视角,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可以有机地融铸为一体,其中既无主从之分,也不必有内外之隔。从空间言,地球本来是圆的,国界不过是地图上的几条
线,山川海洋,不能隔绝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与来往。从时间言,历史的长河,永远不断,抽刀断水水还在流。一件史事的前因在此,后果在彼。从时空两轴都贯穿各处,我们不能将历 答案补充 史约束在一个民族与一个文化的框架内。随着“世界村”观念的出现,打开这个框架的时机也已成熟。借这一纪念钱宾四先生的盛会,我们一方面向这一位结束一个史学传统的大师
致敬;另一方面,我们这一代也该思考下一阶段的工作,当从何处开始?
以下几段则是我为了结合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一些构想。正因为只是构想,这些观念必是粗浅的,组织也必是松弛的。我原意将如此粗疏的想法提出来,不是为了自己可以取
得结论,却是为了此后一步一步地加以改进。当然,我更盼望,有了这样粗疏的破砖,可以引来同仁们的琳琅美玉。
我首先简约人群扩大的过程。人群,由人数很少的采集群与猎群,家庭,拓殖群,村落……一步一步扩大,终于形成大型国家,形成帝国,形成复杂社会。不论群体的大小如何,繁
简如何,两个群体互相接触,大致都难免经过如下的过程:接触、引起交往或冲突。从交往与冲突之中,引发群体内部的调适,内部调适的结果便是整合。如果相接触的两个群体,调适与整合的后果,使两个群体的内含趋于同质,则两个群体已互相渗透,终于凝合为更大的复合体,便是一个新的答案补充 第四个阶段是区域性的整合完成。在中国的历史,这是秦汉大帝国及隋唐帝国,亦即“中国的中国”,绝对时代是公元前二五零到公元一零零年。别处相应的时代,包括地中海的罗马世界、印度次大陆的梵文世界及中亚的几个大帝国依次出现的时代。这一阶段的特色是普世性大帝国与普世性文化或宗教体系相伴出现。例如佛教、儒家、伊斯兰教,都在此时成熟,也都已教化了所在的区域。大规模族群移动以“蛮族”入侵的方式,由前节所述中亚三角形地带,冲击几个普世性的秩序。同时,长程贸易跨洲转输,商路上居间族群获利至丰。于是,这些已经整合的区域性集合群体,在整合完成时,也已开始了区域间的接触、冲突与交流。
第五个阶段是大区域间密集交往的阶段。在中国历史,这是宋代至明代,公元一零零零年到公元一五零零年。中国已不是亚洲东部的中心,中国与四邻形成多国的国际体系。蒙古兴起,是亚洲草原上最惊心动魄的大规模族群移动,也象征游牧族群的最后一次大举。在其他地区,这一阶段包括欧洲中古以后的多国体系,印度洋与太平洋沿岸各地的国家兴起,以及伊斯兰教国家在亚非腹地的发展。心智活动方面,几个主要宗教答案补充 或思想体系,在互相影响之下,都有所重组更新与修正,例如中国的宋明理学与心学、印度教的复兴、佛教的华化、伊斯兰教的分裂、基督教的宗教改革。经济活动方面,城市化与长程贸易都正在为另一时代的来临开启先声。
第六个阶段是走向全球性群体集合的近代。这个时代,在中国是公元一五零年到一八五零年。中国已进人世界性的经济体系。全世界都承受“发现新大陆”与“开拓新航路”的长远影响,各地也都承受工业革命的影响。民族主义与资本主义结合,形成近代的民族主权国家。殖民活动引发了新形态的族群冲突。各地动物与植物的传布,使全球的食物资源,都有了新的成分。
第七个阶段是现代。在中国,这是一八五零年到今天。全世界已逐渐纳入一个世界性的多国体制,但是全球性的整合尚待完成。两次世界大战,战前战后的许多剧烈冲突,都是整合过程的一部分。心智活动中,最重要的是现代科学、大众传媒、现代交通与资讯、民主与人权观念的扩散,以及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相生相克。经济活动方面,最重要的是工业 答案补充 大量生产,信用流通与国际贸易。群体的性质也有改变;平民上升,阶级淡化,以及城市化造成的社群裂解与个人主义……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还正在发展的过程中间。
上述七个阶段的划分,主要是为了便于比较研究。每一个阶段比上一个阶段都更为复杂,其中单位群体的交往接触也更为频繁。七个阶段的变化,既是演进的,也是因应群体外面的刺激而起的变化。我的构想,人类历史的发展毋宁是动态的辩证过程,既有继承,也有断裂;既有演化,也有传布;既有功能的适应,也有自由意志的抉择,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文化圈,都在大范围内,趋向于“合”,但又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呈现其特色。自其同者视之,万物无不毕同;自其异相视之,万物无不分殊。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 资料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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