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
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
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
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
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
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
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
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
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
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
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
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
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
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
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
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
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
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
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
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
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
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
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
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
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
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
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
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
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
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
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
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
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
“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
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
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
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
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
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
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
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
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
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
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
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
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
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
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
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
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
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
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帐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子就是他
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
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
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
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的。万里乾坤的“乾”
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
“乾”,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是
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
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
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
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
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
粥锅瀙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
那里一飞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
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
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
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
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
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
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二三尺深,
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
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
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
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
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
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的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
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
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
是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
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
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
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
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
了。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看热闹的也有来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说: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
严了。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
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
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上,两条腿
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
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
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
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
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
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
长得这样完好无缺。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过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
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
又过去了。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
斗着的人说: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经过
去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
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
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
大雨淹死这孩子。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上指手
画脚的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
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气死,他这口气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
报应了。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龙王去戴
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
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够饶了你?
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
爷还是惹得的吗?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样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
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
鬼神不分了。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
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说来说去,越说越远了。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
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
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
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
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
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
里边。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
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
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
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
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
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
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
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
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瞎说,瞎说!”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
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执,仍是说:
“是瘟猪肉吗!是瘟猪肉吗!”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
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
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
着: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
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
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二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
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
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
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
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
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
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
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
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
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
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
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
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
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
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
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
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
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个讨饭的。”
说完了也就完了。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
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三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
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
了个无期徒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
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
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
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
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
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
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
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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