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星期集(下)
一个人是一个谜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
于是,我摹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不可知的鸟儿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走进入宇宙,在树林的葱郁里媳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飞行延迟的所在,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在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宫殿,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椎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在我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纨绔弟子,狂妄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绳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大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或凝成理念,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理性。
今日它圆睁双目,踏上线条的世界的大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
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他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 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看见即创造,他看见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②
无垠的天宇,“线条”的旅客乘时光的轻舟,在幽暗的背景前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一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人我心中一一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③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④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②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③指写诗。
④指作画。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①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②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①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众的褒贬。
二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在。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①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一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②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③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俱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此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然寻找话语——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幻,“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
奏。
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理解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④;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①指作画的宿愿。
②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③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④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一一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酞、方向心儿汇集;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__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中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倘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__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①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要找一根点金棒。
①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南边一行行婆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乓,眼神坚毅、冷峻,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壁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的床榻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①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以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②、古埃及,伟丽地登上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未,它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①印度典箱《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①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②西亚古国。
远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
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上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一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追问需要的是含有“我冷漠的高傲颓然跌到在印着你足迹的地上”这句话的他的一首诗。
可这个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