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4-08-24
鲁迅文集·杂文集·南腔北调集

为了忘却的记念



为了摆脱悲愤,我打算写一些文字,纪念几位青年作家。两年来,悲愤总困扰着我,至今未曾消停,我希望借此可以稍微舒缓,让心灵得到解脱,算是自我放松。实际上,我正努力将他们从记忆中抹去。

两年前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我们的五位青年作家同时遭遇不幸。当时的新闻媒体,包括报纸,都未报道此事,要么不愿,要么不屑。只有《文艺新闻》第三号(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刊载了林莽先生的《白莽印象记》,文中提到:

“他创作了许多诗歌,还翻译了匈牙利诗人彼得斐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编辑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写信邀请他见面,但他不愿见名人。结果,鲁迅自己去找他,鼓励他从事文学工作。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在亭子间里写作,又去了其他地方。不久,他又被逮捕。……”

文中描述的事件与事实不符。白莽并非如此高傲,他曾到过我的寓所,但这并非因为我邀请他,而是因为他送给我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们见面的原因非常平常,他投给我一篇德文译作,我回信询问原文,因邮寄不便,他亲自送来。他当时大约二十多岁,面容端正,肤色黝黑,我只记得他自述姓徐,象山人。我们讨论他自报的姓名,他解释自己喜欢用这种奇特的名号,具有浪漫气息,但与他本人有些格格不入。

第二天,我将译文与原文对照了一遍,发现除了几处误译外,还有故意的曲译。他似乎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称呼,都改为“民众诗人”了。随后,他写信给我,表示与我相见感到不自在,我话语不多,他觉得受到了某种压力。我回信解释,初次见面,说话不多是常事,并告诉他不应该根据自己的好恶改变原文。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我将我收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是否愿意再翻译几首诗,供读者参考。他果然翻译了几首,并亲自拿来了,我们因此交谈得更多。

我们第三次见面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来敲门,穿着厚重的棉袍,满头大汗,我们都不禁笑了。他告诉我,他是一名革命者,刚被释放,衣物和书籍都被没收,连我送他的两本书也在其中。衣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必须穿长衣,所以只能出汗。这大概就是林莽先生提到的“又一次被逮捕”的事件。

我为他的得释感到欣慰,赶紧支付稿费,让他能购买一件夹衫。然而,对于那两本书的丢失,我感到痛惜。那两本书,原本非常平常,一本散文集,一本诗集。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的,即使在匈牙利本国,也很难找到这么完整的版本,价值不到一元钱。但对我来说,它们是宝贝,因为这是我三十年前,热衷于彼得斐诗歌时,从丸善书店购买的,当时我担心太便宜,店员可能不愿经手,心中十分忐忑。后来我总是随身携带,只是情随事迁,已经没有翻译的念头了,因此决定将它们送给热爱彼得斐诗歌的青年,希望能找到一个好归宿,所以郑重其事地托柔石亲自送去。



我其实并不完全因为谦虚而拒绝与投稿者见面,其中也有省事的因素。由于过往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大多敏感而自尊心强,一不小心就会误解,所以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用说有托付了。但那时在上海,唯一敢随便交谈并愿意为我办私事的人,就是柔石,他负责将白莽的书送到我这里。

我和柔石最初相见的时间和地点已不可考,但我们之间似乎曾在北京有过学术交流。大约是八九年之前,他告诉过我,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那时,我们通过某种方式开始往来,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大约四五家门面的距离。他第一次告诉我他姓赵,名平复。但他还提起家乡豪绅的威势,说有一个绅士认为他的名字好,要求他不要使用这个名字了。因此,我怀疑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这符合乡绅的期待,对于“复”字则未必有这么热情。他的家乡在台州的宁海,从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可以看出,他身上有方孝孺的影子。

他隐居在寓所,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我们相处久了,关系逐渐投合,于是我们共同发起朝华社,旨在推广东欧和北欧文学,引进外国版画,因为我们都认为应该扶持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我们印制《朝花旬刊》、《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艺苑朝华》,只有一本《蕗谷虹儿画选》是为了反击上海滩上的“艺术家”,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制的。

柔石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作为印本资金。除了购买纸张之外,大部分稿子和杂务都是由他负责,如跑印刷厂、制图、校对等。他的作品往往带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会提到人心险恶、背叛友谊、吸血鬼般的行径,他会皱着眉头抗议:“会这样的吗?……”但实际上,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决定改变方向,告诉我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恐怕难吧,就像使惯了刀的人要学棍术,怎么能行呢?”他简洁地答道:“只要学起来!”他的话不空洞,真在从新学习。他带了一个朋友来见我,那就是冯铿女士。我们交谈了一些天,我对他始终感到隔阂,怀疑她有理想主义倾向,急于求成;我又怀疑柔石决定创作长篇小说可能受到了她的影响。但我也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是我害怕他那斩钉截铁的回答,触及了我“人心惟危”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将怀疑投射到她身上。实际上,我并不比她更懂得人生。

她的体质较弱,也不算漂亮。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拓荒者》上的诗人殷夫。有一次大会时,我带了一本德译的美国新闻记者写的中国游记去送他,只以为能帮助他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托柔石转交。

但不久,他们就被捕了,我的那一本书,也被没收,落到了“三道头”等人的手里。



明日书店邀请柔石担任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出版我的译作,通过他来询问版税的处理办法,我将我和北新书局的合同复印件交给他。然而,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却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也是永别的最后一面。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在找寻我。我并不愿意去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辩解。

记得《说岳全传》里有一个高僧,在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了“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唯一方法,“剑侠”不可能实现,最自在的只有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因此我逃走了。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件,和女人抱着孩子住在一家客栈里。不几天,就传出了我被捕的消息,关于柔石的消息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北新书局,问是否是柔石,手上被上了铐,可见案情严重。但案情究竟如何,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禁中,我只见过他写给同乡的两封信。第一封是这样的:

“我和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同时,他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一般。但他的信中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他可能将官场看得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并非如此。

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悲惨,且提到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那时的传言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尝试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受到朋友的责备。他悲愤地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前年的今日,我避

"为了忘却的纪念"什么意思?
“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作者不愿自己老沉浸在悲痛之中,所谓“忘却”就是要“摆脱”悲哀的重压,即不能光用悲痛来“记念”死者,而应该用别样的方式:化悲痛为力量,以战斗来“记念”死者。题目似乎矛盾的这两层意思,正表现了作者深沉的悲愤和坚韧的战斗精神。此文是为了纪念“左联”五烈士而写。作者...

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什么意思?
1. 《为了忘却的纪念》这篇杂文,是近代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创作的作品。2. 作者写作此文的初衷,是为了以不同于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方式来“纪念”逝者。3. 在文章中,鲁迅提到不愿仅仅通过消沉的方式来缅怀白莽、柔石等“左联五烈士”。4. 鲁迅希望通过战斗和实际行动来纪念这些烈士,表达了他对烈士们...

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什么意思?
的意思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作者不愿自己老沉浸在悲痛之中,所谓“忘却”就是要“摆脱”悲哀的重压,即不能光用悲痛来“纪念”死者,而应该用别样的方式:化悲痛为力量,以战斗来“纪念”死者。《为了忘却的纪念》是近代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创作的一篇杂文。作者写此文是为了“纪念”死者,既然是“纪念”...

鲁迅说”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什么意思
要忘却的是悲痛,要纪念的是烈士的精神。作者在“纪念”与“忘却”的心理矛盾冲突中。一方面表达对几个青年作家的遇害,心情极为沉痛,悲愤之情始终不已,所以两年之后仍写文章悼念他们;另一方面又表达了我们不能只陷入悲痛之中,要将悲痛化为力量,完成先烈未竟的事业,这是对烈士最好的纪念。

鲁迅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第4节第1段最后一句话是什么?_百 ...
1. 改写:为了忘却的纪念,选自《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最初发表于1933年4月1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配合反革命的军事“围剿”,疯狂地进行反革命的文化“围剿”。他们一方面利用反动文人对抗革命文艺运动,一方面大肆...

鲁迅说”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什么意思?希望回答简洁一点
鲁迅先生为了纪念“左联”五烈士,于一九三三年写下了《为了忘却的纪念》,这篇著名散文。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文章并没有全面的写五位烈士的事迹,而是着重写了两位,其余的三位只简约的点到而已。作者回忆自己与白莽(殷夫)、柔石在文学事业与生活上的多次交往和感触,特别记叙了他们被捕后的狱中...

鲁迅说”为了忘却的记忆“是什么意思
1. 忍看朋辈成新鬼,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悲痛至极的事情;然而,无论多么难过,记忆总会逐渐淡去,除非有事物将其重新唤起。2. 我们纪念那些不再发生的事件,是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正因为如此,那份难过才会容易被遗忘。这关乎个人情感的一层意义。3. 还有一层意义是,人们希望世间永远铭记这些历史...

鲁迅说”为了忘却的记忆“是什么意思
忍看朋辈成新鬼,当然会很难过;再难过的事情,不久也会淡却了记忆,除非再被什么唤起。纪念,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不再发生,这难过也就容易忘记。这是一层意思,对于自己的感情而言的。还有一层意思,倒是希望人间永远不忘记,于是写个纪念碑一样的文章。

《为了忘却的纪念》内容概括
作者写此文是为了“记念”死者,既然是“记念”,作者却说是“为了忘却”,其意图是:文章一开始,作者说:“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因此很想“将悲哀摆脱”,这就是说,作者不愿自己老沉浸在悲痛之中。所谓“忘却”就是要“摆脱”悲哀的重压,即不能光用悲痛来“记念...

《为了忘却的纪念》内容概括
为了忘却的纪念 本文作者鲁迅旨在通过文字表达对逝者的纪念,同时寻求一种超越悲痛的方式。开篇即提到作者内心深处的悲愤持续袭击着他,这股情绪至今未能平息。因此,作者渴望摆脱这种悲哀,以另一种形式来记忆死者。这种“忘却”并非遗忘,而是一种通过行动、通过战斗来纪念逝者的方式,将悲痛转化为力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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