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故乡三记美文摘抄

如题所述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天堂的哀歌》《文学的减法》《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猜测上帝的诗学》《穿越尘埃与冰雪》《窄门里的风景》《狂欢或悲戚》《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理论与评论文章400余篇;涉猎诗歌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怀念一匹羞涩的狼》,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等。曾获省部级社科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第二届当代中国批评家奖等;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
  故乡三记
  □ 张清华
  水塘纪事
  某天又做小时的梦了,梦见自己在老家的水塘里捉鱼,鱼又大又多。醒来,半天还沉浸其间,在想那些梦中活蹦乱跳,俯拾即是的鱼儿。
  俗话说,梦见捉鱼是发财之兆,梦见那么多,而且几近乎是“捡”鱼,自然应该发大财了。梦中的鱼儿白花花的,如同雪白的银子,鲜活地从泥水中蹿出来,无中生有。
  有种说法,年深日久,童年的印象就记不得了,即便记得,也是有选择的,大部分早忘干净了,但不知为何,这水塘的风景却总出现在梦里。
  弗洛伊德说,那可能与性有关,是些难以言喻讳莫如深的东西。这我说不清楚,但那水,却是与生命有关的,是童年每日所见,所用,所亲近的东西。
  地表上最壮丽的风景,莫过于大大小小的水塘了。最大的是大洋,小一点的是海,陆地上大的是湖,小的是水湾,最小的——就是村里的水塘了。
  小的时候,记忆中每个村都有若干个水塘,乡人几乎都临水而居,这样打井汲水都方便,那水塘里养个鸭子养个鹅的,也方便,情况好的,水里还有鱼,春秋时节干涸时,可以打上鱼虾或是泥鳅,都是补贴生活的好东西。
  小时的乐子也多与水塘有关。夏季里,暴雨如注,一片汪洋,但少时雨过天晴,院子里的积水马上就不见了,水去了哪里?当然是流到了水塘里。那水齐平到岸际崖头,但就是漫不上来,说来也奇了,一两日,那水就落下去了,还愈发的清澈,便引得小朋友们心里痒痒的,想下去洗澡。中午里,日头煌煌,街上一片寂静,大人也都趁暑热睡午觉了,而孩子们便涌下水塘,去洗个痛快。
  有水性好的,扎个猛子还有收获,拔块蒲根,白白的,如一截葱白,暄甜暄甜的;要不就摸到个河蚌,又大又肥,张着口,时而吐出柔软的肉身。拿回家敲开,便可以来喂鸡喂鸭。
  我学游泳,就是从水塘里扑腾开始的,所以段位很低。因为那时父母是教师,家教严,胆子便小,一直不敢下水。我们家那一带原就是水乡,水塘多,村西边是一个很大的湖,有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大的一个湿地。环湖是一条河,在上游名叫“孝妇河”,自南而来,在我们村子这里拐了个弯儿,又径直向西。河不宽,但静水流深,两岸风景犹似江南,小桥流水,鸡声茅店,过的近似于水乡的生活。因了这样的缘故,小伙伴们都是好水性,通常是会走路就会游泳了,唯独我一个是旱鸭子,所以在大家面前总抬不起头来。
  那年夏天,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不能再被伙伴嘲笑。
  之前下水塘玩,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水,故只在浅水区,用一只脚着地,一只脚在水面“打嘭嘭”。因为都是土法儿的“狗刨”,所以游泳的架势,就是两手扒水,双脚则在水面扑腾,节奏是“噗通通、噗通通”。有一天,一个小朋友突然发现了我的秘密,说:“哎——都来看哦,这家伙是一只脚着地的,喔……”一阵哄笑,让我恨不得钻到泥巴里。
  便发狠学游泳。夏日里的中午,趁着父母不注意,悄悄溜到屋后的水塘里。这个水塘比较大,隔了一条街,也比较隐蔽。我一个人在那里,反复练习着,试图把那条该死的腿浮起来。但是越紧张越不好办,身子一个劲儿地往下坠,不小心还喝了一口水。有几下,也确乎有进展,左腿稍稍抬了起来,先蹬地一下,然后两腿上浮,扑腾腾几下。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有了兴奋感。
  但还是假的,噗通几下就习惯性地要着地。原先呆的那一小片水域是平坦的泥地,但我在兴奋中移动了地方,并不知道附近就有一个深坑。这样的深坑一般是在旱季,在水塘干涸之后,附近的人为了修葺房屋或院墙而淘出的,要么是取水,要么是用泥浆,总之是平地里突然出现的陷阱。
  这下悬了,命悬一线,我一下掉了进去,感觉深不见底,心里一下慌了,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嘴里也开始呛水。我想大声喊“救命”,但耳朵里灌进了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呜呜的,很不清楚,犹如是在噩梦之中。心想,这下完了。
  但这时,远处正有一个小伙伴从岸边跳下,奋力游过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把下沉的我扛了起来,轻轻一托,就把我送到了浅水区。
  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平时和我有些过节的兄弟,他平时喜欢忽然间骂人,有点无厘头的那种,喜欢独往独来,很少和我搭腔。没想到这次居然救了我一条命。
  遂与他成了哥们儿。多年后,我远走他乡求学,而他最早下海,做了小商贩,贩鱼,开始也挣了钱,还成了村里第一个买摩托的人。但很不幸,他还没有活到三十岁,就出车祸走了。想来村里最早买摩托的那批人,如今几乎都不在了。
  这是我与故乡水塘的一段生死交集。
  多年后,终于明白了更多的道理,那水塘原就是村庄的肾,是水源,是温度和湿度的调节器。还懂得了更多,比如,所有的河流都是一个水系,要想涌流不竭,就必须满足这个水系存在的所有条件:有众多支流,有湿地,有湖泊,有水源地涵养地的完整植被……一旦我们不守护好这些,河流就会干涸,或者泛滥成灾。
  村庄里,只要水塘在,就有生存的基本条件,可以储水,可以汲水,可以调节旱涝,可以养鸡养鸭,割蒲取暖,甚至还有冬季的溜冰玩耍。夏季里,不怕暴雨洪水,春来后,不惧天干断雨。水塘之于村庄,其实就像海洋之于地球,肾之于人,没有怎么能行。
  想想过去,那么多年里,我们一直搞什么“围湖造田”,“向湿地要粮”,结果河水干涸断流,植被退化,环境一天天变糟。后来更是恶果频显,村子里把房前屋后的所有水塘都填平了,要么盖了房子,要么弄成了场院,结果呢,一下雨便是一片汪洋,天一晴又是满街泥泞,稍后又是尘土飞扬。
  谁还愿意回家?
  二十里外的外公家,名唤“王楼”,王楼其实并没有楼,但可能历史上的黄河水患,曾到达过这里,所以房子建的都高出街道很多,看上去,像是一座座土楼。
  王楼一带的土质肥沃,都是清一色的黄河淤土,虽不是湿地,却有更多大水塘,且显得更荒蛮,鱼儿也更多。奇怪的是,那里的人竟很少捕鱼的,也很少有人下水游泳。水塘里那么多的鱼,都是无人问津的。每次到外婆家,看着那么大的水面,心里痒痒的,却从不敢下去。因为外公的脾气大,眼睛一瞪,谁也不敢违抗。加之我的水性差,也不硬气,就只远远地看。
  外公倒是对捕鱼有兴趣,我记得他曾有一只“扒网子”,其形状,类似搂草的耙子,上面有一个兜状的网子,从水里扣到底,往上扒,泥水里就会有收获。
  记得有一年,刚过春节,未出正月前,外祖母过生日。我们全家都来看外公外婆,我意外发现了这只扒网,便趁着外公喝了点酒,睡着了,悄悄扛出来。到了水塘边,一网子下去,歪歪斜斜拉上来,里面竟然白花花欢蹦乱跳,有三条比巴掌还大的鲫鱼!第二网子下去,又是一条,第三网,便什么都没有了,连续扒了一会儿,累得满头大汗,再无斩获。但四条鲫鱼也有一斤多了,回到家,有凯旋般的感觉。
  外公喜笑颜开,并没有训斥我。我便问他,为什么第一网第二网下去,会打到鱼,之后便没有了呢。
  外公道,现在才开冻,刚好是鱼从冬眠中醒来的时候,开始它们没有反应过来,随后便都被警醒了,吓跑了。
  便后悔,没有早几天去扒鱼。外公说,前几天还没开冻呢,这种网子太小,平时只能在小河沟里用,水面一大就不灵了,你这纯属侥幸。
  外公还有一种捕鱼方法,是土法的自制“地笼”,懒人式的,但是很有趣。他先用铁丝绑制一个框架,外围再缝上纱布——其实就是粗线的蚊帐布,做成后,类似一个大个儿的坛子,口小肚子大,坛口处用绳子吊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挑,抛到水里。事先里面当然得放点饵料,其实就是馒头屑,有几种小鱼特别爱吃,会进来觅食,偶尔也会有白虾和泥鳅。聪明的鱼儿自然不会上当,一旦有风吹草动的,它们便溜之大吉了,但毕竟也有那贪吃的,便成了盘中餐。
  我每隔一两个钟头,就去捞起来看一遍,每次都会有斩获,里面扑扑棱棱,有十数条小鱼儿,都是那种“麦穗儿”,“沙巴头”或“花里虎”,又干净,又好看。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个半斤八两,外婆便把它们收拾了,用面勾芡,再加鸡蛋裹上它们炸了,再做成鱼汤,鲜美至极。
  童年的水塘,也并非全然没有污染。那时村里偶尔会种黄麻,夏末时收割,要把成捆的生麻棵子扔到水塘里沤熟,直到其发酵沤烂,表皮上的麻才能剥离。这个时间大概要一两个月之久,记得深秋剥麻时,手已觉那泥水冰凉。
  但这都不是要义,要义在于,那黄麻在水里泡上半月以后,水塘里的水就渐次发黑,水体开始散发出一股股臭味;再过半月,就要避之唯恐不及,那气息已变成了呛人的恶臭。稍后,天开始凉下来,臭气再渐渐减退。到秋末,人们开始将那黄麻捆捞起,要趁着冬天还没来,将麻剥了。于是,便有了龇牙咧嘴,忍着粪便般的气息,痛苦剥麻的两三日。
  关键是那手上的气味,要多日才得消除,一周后,那手上的黑和臭,也还是依稀可见,附而可闻。
  但奇怪的是,那臭水到了第二年就慢慢变了,第三年,水塘又恢复如初。那里面的鱼儿少了,但泥鳅却多起来,也特别大而肥。
  有一年春夏之交,天大旱,水塘基本都干涸了,我便随着一群小朋友去挖泥鳅。我虽兴趣浓,但这方面却天性愚钝,总不及旁人。开始时还有点收获,但很快,塘底的淤泥便被翻遍了。我只好顺着那些连接水塘的小河沟,去寻新战场。那些地方有水草,沟底的泥巴都比较硬,很少有什么斩获,一个大中午,累的汗流浃背,也不曾挖到一两条像样的。就在我即将要收手放弃的一刻,居然挖过了黑泥,挖到了黄泥层,扑啦啦一声,黄泥里滚出了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家伙,是一条巨大的泥鳅王,橙黄色外表,超出拇指两倍粗,足足有二三两重。我如获至宝,急急再向前挖,不料却碰到了草丛中一条鲜绿色的家伙,是一条草蛇!它看来刚刚蜕完一层皮,它的蛇蜕白白的散在一旁,看来身子还有点软,爬的很慢,很吃力。
  但即便如此,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收拾起身,逃离了那里。
  回到家,母亲才要发火,一看也被那条巨大的泥鳅给惊住了,忘记了训斥我。
  那些水塘,在多年后大都成为了梦中的风景。
  我常常在梦中梦见自己在水塘里抓鱼,且都是外婆家屋子边的水塘里。鱼特别大,也容易抓,像在旱地里捡拾,白花花的。有人说,那是财运哦,可是我至今,也还是一两袖清风的穷秀才,没有发财的迹象。
  大约又过了十年的光景,暑假里再去外婆家时,外公已做古人,外婆也患了白内障,看不清我的样子了。那老屋还在,但房前与房后的两座大水塘的原址上,是新盖起的大大小小的院落,偶尔剩了一角洼地,只是一点点污水,旁边堆满了炉渣与垃圾,远远看过去,风吹着塑料袋,在瑟瑟地抖动着,仿佛一座往事的遗址,其状寥落而不堪。
  祖 父 记
  下雪了,七十岁的祖父蹲在屋檐下,嘴里哈着热气,蹲成了一个雪人。
  这是我童年时的记忆。更多的时候,祖父其实并不是蹲着,而是在弯腰收拾他的柴火垛。每年的冬季,他都要到村西的湖里去捡捞柴火,在冰面上挥锹,铲拾冬日枯干后芦苇的根颈和叶子,然后将它们运回,堆积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成为一座粮仓形的小山。
  这是他一个冬天的烧柴和取暖之物,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一个必要的心理储备。因此当下雪时,他就要来关照他的储备了,他要让这座粮仓式的柴山,变得更加坚固。他用木叉、耙子拍打和加固着周边,直到清理得那柴垛纹丝不乱。当他在雪中劳作的时候,他嘴里和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很快便成为了挂在眉毛和胡子上的霜雪。他的衣服上也迅速地积了一层雕塑般的白雪。
  几十年来,这记忆一直蹲踞在我的脑海里,纹丝不动,蹲成了一座雕像。后来,雪化了,雕像和岁月也全不见了踪影,仿佛一瞬间。
  晚年的祖父,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哲人。他大字不识一个,但却应了哲人的话语,生活在了“提前到来的死亡”中。当然,他不是一个怯懦者,而是坦然地迎接着一切。
  他先是慢慢地注视着我,长时间地打量着他的长孙。然后就笑了,说:“你看看,这髯口……”他的发音是按照我们乡间的口音,听起来像是“颜口”。所以,即便是上了大学的我,也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一边笑,一边示意我,指指自己的胡子。他是说我小小年纪竟然蓄起了茸毛般的小胡子。我知道,那笑容里,有几分是不解和疑惑,觉得我一个黄口小子,不该与常人相异;另有几分则是带着好笑和欢喜。毕竟他有了一个上大学的,有文化的,也长成了大小伙子的大孙子。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祖父,居然常爱说文言。比如他总是把“平时”说成“平素”,说一个人招摇为“蹀躞”,说两人关系好为“莫逆”……有的是我们乡间方言的习惯,有的则是他个人的偏好。“髯口”这个词,我多年后才弄清楚,原是戏曲中的老生与须生所用的道具,挂在嘴边,摇来晃去,时不时捋上一把,看上去总令人生疑。而我的祖父,一个地地道道的乡间野老,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农民,怎么会说“髯口”?
  当我坐定,假模假式地与他唠家常,他就开始对我说他的饭量,是如何的均匀——他的说法是“匀停”,每顿吃大半个馒头,一小碗菜,有时候还能吃半碗肉……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暗自觉得好笑,他为什么老是说这些。现在想想,那时未及三十岁的我,其实对人生的认识还是太浅薄懵懂了。他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他的身体暂时还没有大碍,作为一个生命体,他还在维持着基本的循环和平衡,我不用担心。
  但他随后微笑着,指着床下的那双鞋子,说:
  “你看见了吗?这双鞋子。今天后晌脱下来,明天清晨就不一准能再穿得上了。”
  说完,他神情很奇怪地望着我。我很尴尬,遂安慰他说:“不会的,你会活满一百岁的,至少再有个十年都不会有问题的……”
  “唉,不能活太大年纪了,太大年纪可不好……”
  他含糊地应者,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彩。我意识到,一个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也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对生的渴求。
  多年后,当我活过了中年才真正明白,即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人,他从容而安详地度过一生,也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生存者了。在梵高的画作中,在他那双著名的《农民鞋》中,早已寓含了这些深远的奥义。他沉着地应对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身体和生命的衰变,应对着生活的各种创伤和灾祸,并无畏惧和逃避……人的一生所经历的,远不是几十年的时间这样简单,而是一个生命和肉身面对必死的一切境遇。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对老梵高的这幅《农民鞋》所做的阐释,才寄寓了那么多庄严而令人崇敬的含义。
  它变成了眼下这双陈旧的,散着微醺气息的,已然变形和磨秃了底子的农民鞋。对别人来说,它自然毫不起眼,甚至令人厌弃;但对我来说,除了作为布料的材质更差,更简朴外,它与梵高和海德格尔笔下的农民鞋相比,并无两样。
  确乎有那么一天,祖父脱下了那双鞋,再也没有穿上。他们互相成为了对方的缺席者。
  因为他生命的旅程,终于走到了尽头。
  生于1908年,殁于1998年,他刚好活了90岁,也算是高龄了。
  祖父年轻时曾经随人闯关东,有时他会很兴奋地说起这事。但当祖母嘲讽他,说差点没回得来的时候,他的眼光便又黯淡下去。他悄悄地对我说,当时听说挖人参会赚大钱,便不惧数千里的难险,跟人到了长白山。等到了那无边无际的山林,却压根儿就没有挖到过人参,还迷了路,历经豺狼之险与饥饿之苦,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后来又试着做山货生意,遇到坏人的劫掠,丢了仅剩的一点本钱;再后来,便是帮人轧棉花,那活儿又累又脏,也只能填饱自己的肚子,挣不出回家的盘缠,最后,竟然流落到了朝鲜——是为日本人所占据的朝鲜——在那里给有钱人种了三年菜园子,才攒足了回家的钱。
  说起来,祖父不止是闯关东,竟然也是我们家族最早有“出国经历”的人。我小时读《水浒》,读到“菜园子张青”一节,总是想起祖父,他才是真正的菜园子,只是从未开黑店卖过人肉包子。1980年我上了大学,72岁的祖父还独自去了老家湖心的台田上,去承包了一亩地的菜园子。他种的瓜果蔬菜真的特别好吃。暑假里我回家探望他和祖母,他拿出珍藏了半个月的一只巨大的西红柿,足足一斤多重。孩儿啊,这是给你留的。他兴奋地说,这是我选的柿子种——他管西红柿叫“洋柿子”。柿子早起了沙,砂糖一般甜,先在深深的水井里“冰镇”过了,凉飕飕的,吃起来特别可口。他要我把种子轻轻地挖出来,小心地以备来年再用。
  那时我的祖母还健在,他们两位古稀老人住在草毡搭成的凉棚里,不惧蚊虫,也不惮寂寞,过着真正的“菜园子”生活。
  或许是遗传吧,我奇怪这么多年过去,我也经常做菜园子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园丁,栽花和种菜的园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膏腴园地。我着迷那样的生活,但却始终像一颗未曾落地的种子,飘在半空中。
  祖父一辈子都喜欢光着身子睡觉,晚年也是,这是乡间的习惯。晚年也不忌讳子孙,总是脱得光溜溜的,钻进他陈旧得有些油亮的被子,那时生活条件简陋,几乎没有洗澡的机会,所以气味自然也不好,但他总是哼着小调,瑟缩着钻进被窝。有时候是先和衣而卧,在被子上压上一个时辰,让那被窝暖起来后再钻进去,这时他的嘴里就不再是“呵呵,呵呵”的呻吟,而是“哼哼”的舒服声,满足声。
  有一年,祖父要给自己做一件狗皮袄,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张狗皮,摆下了两口大缸,还有白乎乎的一些硝,硝是用来熟皮子的,这是古老的土法工艺,必须用带着强碱性的硝水,将皮子浸泡若干时日,将皮毛中的有机物析出,方能得到柔软保暖且干净无味的毛皮。他用一只缸来浸泡皮子,然后再换到另一只中盥洗,差不多两个月,弄得家里臭气熏天,几乎无法进门。爱干净的祖母忿忿地捂着鼻子,嘴里唠叨着,忍受了一个秋天,最后祖父穿上了自熟的皮袄。
  我趴上去闻了又闻,怎么不见那股子难闻的味道了呢?祖父眉开眼笑,说,傻孩子,“臭皮匠”你不知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皮匠臭,但皮袄暖,值呀。
  他就穿着他的皮袄,起早赶集去了。
  祖父喜欢赶集,去卖他亲手编织成的那些斗笠和用苇草编就的篮子、鱼篓之类,每次卖完都要买上好吃的。有时候祖母会说,买一点羊油回来,她要包包子。随后我就会吃到有肉味的蒸包,羊油包子一般是南瓜馅儿,或是水萝卜馅儿,偶尔里面会有一点点油渣儿,带点焦煳味,算是幸运地吃到美味了。
  爷爷还是捕鱼的高手,但好像寻常不太愿意露。偶尔他会带我下到湖里去摸螃蟹。他管下湖叫去“西坡”,“坡”在我们那里就是野地的意思,西坡是一片很大的湿地,湿地里长满了芦苇,有许多沟汊,也有很大的湖面,最靠近我们村子的,是一条环湖的无名河。这河的上游叫乌河,再上游叫孝妇河,再上游是发源于鲁中地区的“牛山”,据说是一个温泉。此系传说,未考。它一路流下来,沿着我们村西的湖,向西拐了一个大弯儿,最后注入到小清河里。
  那时河流尚未受到污染,河水清澈见底,上游之所以叫乌河,说明河水之清,之幽深。我童年对这一点也刻骨铭心,那河水看上去清澈,但深不见底,鱼虾成群,秋冬季节还泛着热气,除非到了结冰时候,那河水的颜色一直都是深青色。
  有一年夏,天气特别热,祖父忽然来了兴致,说要带我去“西坡”摸螃蟹。这让我很兴奋,随着他来到环湖的无名河里。河岸高耸,我坐在斜坡上,看着祖父下到清冽的河水中,在苇草密集的岸边搜寻着。时不时地听到他“哎哟”一声,有时是欢喜地,有时是遗憾沮丧地哎哟着。他不断扎猛子到水里,很长时间看不到他的影子,让我很担心,但过了一会,他总是“呼”地一声冒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青色的大毛蟹。那一次,我记得爷爷摸了满满一罐子螃蟹。奶奶捡了五六只大个的,往锅里一蒸,揭开锅盖,红彤彤的一锅,真是太解馋了。
  然而,祖父平时对打鱼摸虾似乎兴趣不大,他更多时候愿意做一个手艺人,因为编织对他来说更容易来钱,也更稳定,于是他渐渐变成了一个编织匠。他的编织物当然也以渔具为主,主要是一种叫作“蒛”的东西,两个套叠在一起的圆柱体,入口由大到小,然后是一个大肚子,鱼儿“顺茬”游进去,要想“倒茬”着出来可就难了。爷爷编的蒛总是又好看又结实,最受渔人欢迎。
  有时我也会奇怪,在号称鱼米之乡的故乡,为什么爷爷不太愿意去打鱼摸虾?大了以后问他,才知道,他以为这行当不是农人的正经。“打鱼摸虾”在他看来,与游手好闲差不多,他认为是那些不好好侍弄庄稼的闲人、馋人的所为。好渔猎,难免变成好吃懒做的主儿,正经庄稼人是不应以此为业的。
  我毕生没有见祖父流过眼泪,再难再苦的日子,也多是笑呵呵的,乐观的。因为他有手艺,热爱生活,所以从未真正发愁吃穿。但有一次,我见到了放声大哭的祖父,让我吃了一惊。
  那一年,他为我的曾祖母迁坟,将他远在“东坡”的母亲的孤坟,迁回祖居的坟地。曾祖父年轻时,我们祖上已经败了。据祖母讲,我爷爷的祖父,曾做过济南府州衙的官,官至五品,家世显赫。那时县官经过村子,三里路外便要下马落轿,以示敬意。但后来到了爷爷的祖父这一辈,家道便败了。至于怎么败的,她也说不太清楚,说是在做买卖时,一车元宝被人家调换成了“马蹄银”。马蹄银其实是一种生铁,不值钱。再加上曾祖父又吸大烟,又是赌博,所以家业便败掉了。
  曾祖父大约还有一个不曾生养的大太太,而祖父的母亲地位次之,故死时未曾入得祖坟。这个旧事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但爷爷决定在有生之年,要把他母亲的尸骨迁回祖坟,于是就有了那难忘的一幕。
  祖父准备了一副新的棺木,在距村庄三里远的洼地里,找到了那个快要消失的坟头。他从坟头开始挖起,很快掘出了一个深坑。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应该就是这里。初春时日,坑里出现了冰凉的泥水,他跳下去,小心地挖着泥土,在泥水里面翻找着。终于他挖到了腐烂的木板,那正是曾祖母的棺材,在清理完木板之后,他终于一块块找全了母亲的尸骨,并且一块块将它们拼接到一处,我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具完整的骨架,最后他手里捧着那一枚头骨,从坑里爬上来。
  或许那一刻是我有生以来最深刻的一课了,一具骷髅,如果不是与我的祖父有关,如果不是我的先人,我一定是恐惧的,避之唯恐不及的,但年幼的我却没有害怕。我帮着祖父小心地看护着这尸骨,将它尽量摆放整齐。祖父最后将他母亲的头骨摆放完毕,并且用两块面团,塞进了那头骨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之后他用白布将骨架包裹起来,摆上了香烛祭品,点燃了纸钱,然后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我只听到那奔放凄楚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直到五十年后,仿佛还在那旷野,在我的耳畔回响。
  但如今,我的祖父,也早已化为了故乡的泥土,与他所深爱和悲悯的母亲一起,都融入了那片狭小天空下的尘埃,以及秋虫唧唧的草丛中。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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