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为什么会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97~1955)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这已经是一个无庸置辩的历史事实。20世纪末,全球众多报刊和媒体做过诸多世纪名人和千年伟人的专业调查和民意测验,爱因斯坦总是名列榜首——真可谓众望所归。
作为科学家,他的理论非常深奥,一般人无法领悟。作为思想家,他的见解相当深邃,普通人难以理解。可是,这样一位科学精英和思想精英,为什么会走进大众的生活,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并受到全世界男女老少的尊敬和爱戴呢?
这里肯定有必然的原因,当然也有偶然的因素。关于必然原因,我这里着重列举以下几点。
其一是,爱因斯坦的科学创造是史无前例的,爱因斯坦的科学贡献是无与伦比的。与一般科学家不同,爱因斯坦的科学成就具有多、新、奇、美四个特点。
爱因斯坦一生发表了数百篇科学论文和评论。撇开别的不谈,光是超重量级的科学成就就有光量子论、布朗运动理论、狭义相对论、质能等价原理、广义相对论。按照当时或现今的诺贝尔奖标准,这些项目中的每一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爱因斯坦1921年因“光电效应”获诺贝尔奖,其实它仅仅是光量子理论的推论之一。除广义相对论外,前四项成果都是在爱因斯坦的“奇迹年”1905年发表的——这不能不使人感佩不已。爱因斯坦还是现代宇宙学的先驱,人们认为,他关于宇宙学的开创性工作应该第六次获奖。爱因斯坦的科学成就可谓多矣!
爱因斯坦的理论都是开创性的或革命性的,乃至是里程碑式的或划时代的。光量子论把普朗克犹豫不决提出的能量子概念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从而使爱因斯坦成为早期量子论的“三驾马车”之一。布朗运动理论在三年后由佩兰的实验验证,一举解决了19和20 世纪之交关于分子实在性的长期争论。狭义相对论彻底粉碎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开辟了现代物理学的新纪元。质能等价原理是物理学最简单而又最深邃的原理之一,它揭示了物质的和能量的深层奥秘,宣告原子能时代的到来。广义相对论把牛顿的引力定律作为一个特例囊括其中,它与量子力学一起,成为现代物理学的两大支柱之一,至今依然是科学家的研究纲领。至于他的基于广义相对论之上的宇宙学论文,则使以思辨和想像为特征的古老的宇宙论变成真正的科学——现代宇宙学。爱因斯坦的科学成就可谓新矣!
爱因斯坦的理论奇特而玄妙,往往超越人们的常识和直观,显得那样不可思议但又美不胜收,具有强烈的心灵震撼力和审美感染力。且不说光的难以捉摸的波粒二象性、奇妙的有限无界和有奇点的宇宙、雄心勃勃的囊括自然界所有力的统一理论,仅以相对论美仑美奂的观念之奇和结构之美而言,就足以使人惊心动魄:
相对论犹如一座琼楼玉宇,其外部结构之华美雅致,其内藏观念之珍美新奇,都是无与伦比的。相对论的逻辑前提是两条在逻辑上再简单不过的原理,它们却像厄瑞克泰翁庙的优美的女像柱一样,支撑着内涵丰盈的庞大理论体系而毫无重压之感。其建筑风格是高度对称的,从基石到顶盖莫不如此。四维时空连续统显示出精确的贯穿始终的对称性原理,也蕴涵着从日常经验来看决不是显而易见的不变性或协变性。空时对称性规定着其他的对称性:电荷和电流、电场和磁场、能量和动量等的对称性。正如外尔所言,整个相对论只不过是对称的另一个方面;四维连续统的对称性、相对性或齐性首次被爱因斯坦描述出来,相对论处理的正是四维空时连续统的固有对称。在这样高度对称的琼楼玉宇中,又陈放着诸多奇异的观念——四维世界、弯曲时空、广义协变、尺缩钟慢等——从而通过均衡中的奇异而显示出更为卓著的美!
作为一个科学家,如果没有或缺少举世公认的科学贡献,那么他根本不可能进入公众心目之中。即使媒体刻意渲染和吹捧,也往往无济于事,充其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科学贡献是科学家成名的根基,无论在科学圈内抑或圈外,概莫例外。爱因斯坦是一位超级大科学家,他的伟大科学成就使他成为一颗光芒四射的科学巨星。据说,1999年12月,《物理学世界》(Physics World)杂志发表了世界第一流物理学家民意测验的结果,在测验中询问,在该学科中做出最重要贡献的五位物理学家的名字。在收到的表格上,在所有的物理学家当中提及61人的名字。爱因斯坦以119票稳居第一,牛顿紧随其后得96票。麦克斯韦(67)、玻尔(47)、海森伯(30)、伽利略(27)、费因曼(23)、狄拉克(22)和薛定谔(22)都出现在前10名。130位调查对象只有一人提名斯蒂芬·霍金——要知道,他可是当今全球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啊。
不用说,爱因斯坦的理论细节和数学推导,一般人的确难以企及,但是他的科学思想和科学方法,尤其是他的科学成就的多、新、奇、美,有一点文化的人大体上还是可以领悟的。这无疑为作为科学家的爱因斯坦走进公众开了方便之门。
第二个重要原因是,爱因斯坦不是纯粹的科学家,而是一位哲人科学家,也就是作为科学家的哲学家和思想家。
爱因斯坦的科学哲学融温和经验论、基础约定论、意义整体论、科学理性论、纲领实在论于一体,富有理智张力和现实品格,深得科学家和哲学家的青睐。他的思维方法(统一性、对称性、相对性、几何化)和科学方法(探索性的演绎法、逻辑简单性原则、准美学原则、形象思维)也进入方法论的宝库。总之,爱因斯坦的科学哲学在思想史上耸立起一座丰碑,在知识界和文化界占有一席之地。
爱因斯坦的社会哲学也异彩纷呈,博大精深。他的开放的世界主义、战斗的和平主义、自由的民主主义、人道的社会主义,以及他的远见卓识的科学观、别具只眼的教育观、独树一帜的宗教观,切近时代发展的脉搏,符合社会进化的潮流,赢得了民意人心。至今,它们仍焕发着理性的光华和理想的感召力,从而可以成为当今世界谱写和平与发展主旋律的美妙音符。
尤其是爱因斯坦的人生哲学,从精神层面上拉近了他与广大民众的距离。爱因斯坦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视为生活本身,他对这种“猪栏的理想”嗤之以鼻。照亮他的道路,并给他以新的勇气正视生活的,是善、真和美。他把人生的真正价值定位于,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他说,一个人对社会的价值首先取决于他的感情、思想和行动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作用;个人及其创造力的发展,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财富;个人的生命只有当它用来使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生活得更高尚、更优美时才有意义。这种高山景行的人生观和积厚流广的人生哲学,正是每一个善良的人的追求目标和道德理想,也是激励和砥砺后人的无穷无尽的精神宝藏。在这方面,爱因斯坦可谓与普通人心心相印。
第三个重要原因是,爱因斯坦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科学良心的世界公民。
在爱因斯坦所处的时代,学术科学的风气比较浓厚,科学家大都深居象牙之塔,不愿过问世事。科学家参与政治或关心社会问题,往往被看作是不务正业,起码也是不合时宜或不够明智。爱因斯坦心理也很明白,政治像摆钟一样,总是在无政府主义和暴政之间摆动,政治是暂时的,而方程式是永恒的,因而在政治上花费时间原本是不值得的。作为一个勤奋而执著的科学家,他是十分珍惜一分一秒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爱因斯坦之所以要分出宝贵的时间用于科学之外的思考和投身社会活动,是因为两次世界大战使他深知,科学技术的成就既不能从本质上减轻那些落在人们身上的苦难,也不能使人的行为高尚起来。他的热爱人类、珍视生命、尊重文化、崇尚理性、主持公道、维护正义的天性,也不时激励他、促使他这样做。尤其是他具有十分强烈的激浊扬清的社会责任感和科学良心:他希望社会更健全,人类更完美;他觉得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保持沉默就是犯同谋罪,就是同情敌人和纵容恶势力。
爱因斯坦是一位世界公民。他完全撇开了国家、民族、阶级、社会地位等等狭隘立场和私人偏见,总是从全世界和全人类的视野思考问题和付诸行动。在二战爆发前夕,他无情地揭露德国法西斯的罪恶阴谋,号召爱好和平的人民奋起抗争。在二十世纪50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横行时,他挺身而出捍卫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发表宁做管子工和小贩而不做科学家和教师的声明。难怪世人把爱因斯坦喻为上帝的使者、人类的仆人。难怪当有人问普林斯顿一位普通的老人:你既不理解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又不明白爱因斯坦的抽象思想,你为什么仰慕爱因斯坦?老人回答说:“当我想到爱因斯坦教授的时候,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已经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由此可见,爱因斯坦已经融化在人们的心灵之中,成为普通人精神上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最后,在于爱因斯坦独立的人格,仁爱的人性,高洁的人品。
毋庸讳言,爱因斯坦以其卓著的科学成就和深刻的思想洞见而伟大,但是作为人的爱因斯坦,也许比作为科学家和思想家的爱因斯坦还要伟大,还要有意义——诚如他本人在悼念居里夫人时所说:
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人们认为的那样。
当爱因斯坦活着的时候,全世界善良的人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当他去世时,人们不仅感到这是世界的巨大损失,也是个人不可弥补的损失。这种感觉是罕有的,一个科学家的生与死能在世人身上引起如此感觉,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呢?
它来自爱因斯坦的做人和为人,也就是说,来自他的独立的人格,仁爱的人性,高洁的人品。关于这方面的事例不可胜数,我也在自己的论著中做过详尽的描述,此处不烦�缕。这一切,无疑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和无价的精神财富,也是爱因斯坦能贴近普通民众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可小视——试想,在才智成就上与爱因斯坦比肩的牛顿,能够如此深得人心吗?不可能!因为他的做人和为人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库兹涅佐夫曾经这样高度评价作为人的爱因斯坦的永恒意义:
在人类记忆里保存着的不仅是爱因斯坦的物理理论的内容,而且也有他的生活、心理特点、情感内容、生活的插曲,甚至容貌。爱因斯坦的不朽——这不仅仅是思想的不朽,也是人的不朽。
爱因斯坦之所以成为世界名人,偶然因素也许要多一些。例如,他的和善的、讨人喜欢的面容,他的随便的、不拘小节的衣着,他的幽默的、甚至有点恶作剧的言谈,他的随和的、心不在焉的举止,他的半认真、半谐谑的态度,他的好奇的、孩子般天真的性格。还有,他的理论预言的光线弯曲的检验不是在地上的实验室,而是在天上的星空——这本身就是够壮观的、神圣的、令人敬畏的——是最能吸引全世界目光的宏伟事件。而且,这一宏伟事件正好发生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爱因斯坦的学生英费尔德早就指出:
这件事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发生的。人们厌恶仇恨、屠杀和国际阴谋。战壕、炸弹、杀戮留下了悲惨的余悸。谈论战争的书籍没有销路和读者。每个人都在期待一个和平的时代并想把战争遗忘。而这种现象早就把人类的幻想完全吸引住。人们的视线从布满坟墓的地面聚集到满天星斗的太空。抽象的思想把人们从日常生活的不幸中引向远方。日食的神秘剧和人类理性的力量,罗曼蒂克的场景,几分钟的黑暗,尔后是弯曲光线的画面——这一切和痛苦难熬的现实是多么不同呵!
“爱因斯坦为什么会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就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言,必然原因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否则爱因斯坦就根本无成名的可能,也就是说,这些原因是爱因斯坦成为世界名人的根基,它们的综合作用,已足以使他或迟或早、或多或少地家喻户晓。至于偶然因素,则决定了一举成名的时机,加快了成名的速度,扩大了知名的范围,增强了知名的程度。总而言之,它们只是爱因斯坦家喻户晓的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去掉它们之中的一个、数个乃至全部,爱因斯坦照样可以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尽管会延缓时间、速度,缩小范围、程度。打个比方,必然原因已经足以成“锦”,偶然因素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后现代遭遇丛书”的编者Richard Appignanesi和《爱因斯坦和大科学的诞生》一书的作者彼得·科尔斯,把爱因斯坦说成是“流行的”图腾、科学的玛丽莲·梦露或牧师,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其实,即使在当时,人们对爱因斯坦表露的大抵是赞叹、钦佩、仰慕、尊敬之情,至多不过是崇拜而已,似乎很少有人把他当作图腾去供奉,当作牧师去信仰,甚或当作神祗去顶礼膜拜。在新的自然观和科学观逐渐普及的今天,类似的现象恐怕就更少见了。至于把爱因斯坦比作梦露,更显得有点匪夷所思。梦露是性感女明星,人们对她的感情是感性的。爱因斯坦是科学和思想巨星,人们对他的感情主要是理性的和理智的,是出自内心深处的——即便崇拜也是深沉的和发自肺腑的,决没有感性崇拜那般外露和狂热。
说到崇拜,这是爱因斯坦最为反感的人的劣根性之一。他多次申明,盲目崇拜权威是智商低下的表现,个人崇拜是毫无道理的,甚至是低级趣味的。应该让每一个人作为个人受到尊敬,而不让任何人成为崇拜的偶像。他身体力行:生前不作头上有光环的领头羊,只作羊群中的一只普通的羊;并要求死后不举行任何宗教的和官方的殡葬仪式,不摆花圈花卉,不奏哀乐,不建坟墓,不立纪念碑,骨灰秘密存放,家居关闭,以免时人和后人参拜和朝圣。对于自己苦心孤诣建造的相对论大厦,他一再强调,相对论并不是终极理论,它将来一定会被更完备的理论取代。这样一位光华四射的伟大人物,时时处处把自己看作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碎屑,其精神境界是何等高尚,其人文情怀是何等博大。把这样一位人物比之为图腾、梦露和牧师,是多么不恰当啊!
在结束本文时,我想谈谈科学家和媒体的关系。科学研究需要纳税人的支持,科学的社会功能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因此科学家有责任和义务把他们的研究情况和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社会公众,必要时要尽可能多做一些科学传播或科学普及工作。但是,科学家要有科学精神和自律意识。科学成果首先应该在科学共同体内部披露,以取得同行的监督、批评、审查、否定或支持。不应该出于狭隘的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风头、抢头功、争经费、夺资源等),动辄召开记者招待会,不负责任地发表记者访谈,把本来很不成熟的或未经科学共同体讨论的所谓“成果”捅到社会上去。大众媒体和新闻记者也要有自知之明,要多角度、多渠道地了解事实真相,如实地向公众传达准确的信息。切忌追时髦、赶热点,人为地制造所谓的“轰动效应”。更不应自不量力,取代科学共同体,充当科学的裁判官。否则,以讹传讹,不仅混淆视听、误导公众,而且也使自己丢人显眼、贻笑大方。
明年是爱因斯坦创立狭义相对论(写于1905年6月,发表于同年9月)100周年和逝世(1955年4月18日)50周年,世人肯定将以各种形式纪念和缅怀这位千百年才会出现一个的天才和巨人。我觉得,对斯人的最好纪念莫过于弘扬他的思想遗产,继承他的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只有这样,我们的世界才有可能面临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
参考资料:http://www.93.gov.cn/93kanwu/200404/mk04041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