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动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
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的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用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话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老张也办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凉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木鬲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专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悬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书。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注:德胜汛,“汛”读“训”,清时北京军队或防地名称。“德胜汛”即驻防德胜门外的军队。北京入民国后,仍沿用各汛名称。北郊德胜门外仍称“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令: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获利又多;至于自觉身分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都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都要去求他,平日也就不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里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里——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那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批评一个人的美丑,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体。我虽然说老张的鼻子象鸣蝉,嘴似烧饼,然而决不敢说他不好看。从他全体看来,你越看他嘴似烧饼,便越觉得非有鸣蝉式的鼻子配着不可。从侧面看,有时鼻洼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蝉翅。就是老张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又何尝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妇人们多看两眼!”
小坡的生日
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一样的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样的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的别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的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一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一买就买两角钱的书,一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一边儿跑一边娇声细气的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一点才痛快;天下那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昨儿晚上,谁给妹妹一对油汪汪的槟榔子儿?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脚指头一一的数:“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想到这里,他把脚指头拨回去一个,作为根本没有这么一大回事;用脚指头算账有这么点好处,不好意思算的事儿,可以随便把脚指头拨回一个去。
还是问母亲好,虽然她的话是一天一变,可是多么好听呢。把母亲问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顶和善顶好看的那对眼珠,说:
“妹妹叫仙坡,因为她是半夜里一个白胡子老仙送来的。”
小坡听了,觉得这个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着桌儿底下摆着的那儿个柚子说:
“妈!昨儿晚上,我也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仙了。他对我说:小坡,给你这几个柚子。说完,把柚子放在桌儿底下就走了。”
妈妈没法子,只好打开一个柚子给大家吃;以后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为什么叫仙坡,到底还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学为是念书讨父母的喜欢。小坡也上学——专为逃学。设若假装头疼,躺在家里,母亲是一会儿一来看。既不得畅意玩耍,母亲一来,还得假装着哼哼。“哼哼”本来是多么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声笑出来了。叫母亲看出破绽来也还没有多大关系,就是叫她打两下儿也疼不到那里去。不过妈妈有个小毛病:什么事都去告诉父亲,父亲一回来,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针尖大小的事儿也告诉给他。世上谁也好惹,就是别得罪父亲。那天他亲眼看见的:父亲板着脸,郑重其事的打了国货店看门的老印度两个很响的耳瓜子。看门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个“伟人”。“伟人”还要挨父亲两个耳光,那末,小坡的装病不上学要是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还不挨上四个或八个耳瓜子之多!况且父亲手指上有两个金戒指,打在脑袋上,(口邦)!要不起个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还是和哥哥一同上学好。到学校里,乘着先生打盹儿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够了,再偷偷的溜回来,和哥哥一块儿回家去吃饭。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无从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亲就无从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就无从晓得。家里的人们很象一座小塔儿,一层管着一层。自要把最底下那层弥缝好了,最高的那一层便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父亲坐在宝塔尖儿上象个大傻子,多么可笑!
这样看来,逃学并不是有多大危险的事儿。倒是妹妹不好防备:她专会听风儿,钻缝儿的套小坡的话,然后去报告母亲。可是妹妹好说话儿,他一说走了嘴的时候,便忙把由街上捡来的破马掌,或是由教堂里拾来的粉笔头儿给她。她便(上艹下骨)(上艹下突)着小嘴,一声也不出了。
而且这样贿赂惯了,就是他直着告诉妹妹他又逃了学,妹妹也不信。
“仙!我捡来一个顶好,顶好看的小玻璃瓶儿!”
“那儿呢?二哥,给我吧!”
小玻璃瓶儿换了手。
“仙!我又逃了学!”
“你没有,二哥!去捡小瓶儿,怎能又逃学呢?”
到底是妹妹可爱,看她的思想多么高超!于是他把逃学的经验有枝添叶的告诉她一番,她也始终不跟妈妈学说。
“只要你爱你的妹妹,逃学是没有危险的!”小坡时常这样劝告他的学友。
小坡有两个志愿,只有他的妹妹知道:当看门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点的铺户,都有印度人看门守夜。)和当马来巡警。
据小坡看:看门守夜的印度有多么尊严好看!头上裹着大白布包头,下面一张黑红的大脸,挂满长长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体面又有福气。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几个口袋儿,全装着,据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还有两块鸡蛋糕。那条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红柳绿的裹着带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两只黑而亮的大脚鸭儿。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门前坐着看热闹,所闲得不了啦,才细细的串脚鸭缝儿玩。天仙宫的菩萨虽然也很体面漂亮,可是菩萨没有这种串脚鸭缝的自由。关老爷两旁侍立的黑白二将,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门的印度这样威而不猛,黑得适可而止。(这自然不是小坡的话,不过他的意思是如此罢了。)
况且晚上就在门前睡觉,不用进屋里去,也用不着到时候就非睡去不可。门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热闹,听着铺户里的留声机,妈妈也不来催促。(老印度有妈妈没有,还是个问题。设若没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怜了;设若有呢,印度妈妈应该有多么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说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帐,盖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红眼儿虎,专会欺侮小姑娘们的红眼儿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帐放好,红眼儿虎就进不去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开铺子的时候,叫我给你看门。你看我是多么高大,多么好看的印度!”
“我是个大姑娘,姑娘不开铺子!”妹妹想了半天这样说。
“你不会变吗?仙!你要是爱变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过稀饭的时候,到花园里对椰子树说:仙要变男人啦!这样,你慢慢的就变成父亲那么高的一个人。可是,仙!你别也变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变成印度,咱们谁给谁看门呢!”
“就是变成男人,我也不开铺子!”
“你要干什么呢?仙!啊,你去赶牛车?”
“呸!你才赶牛车呢!”仙坡用小手指头顶住笑涡,想了半天:“我长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搁在妹妹耳朵旁边,低声的嘀咕:“仙!作官和作买卖是一回事。那天你没听见父亲说吗:他在中国的时候,花了一大堆钱买了一个官。后来把那一大堆钱都赔了,所以才来开国货店。”
“呕!”仙坡一点也不明白,假装明白了二哥的话。
“仙!父亲说啦,作买卖比作官赚的钱多。赶明儿哥哥也去开铺子,妈妈也去开铺子。可是我就爱给‘你’看门。仙,你看,我是多么有威风的印度!”小坡说着,直往高处拔脖子,立刻觉得身量高出一大块来,或者比真印度还高着一点了。
仙坡看着二哥,确是个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不顺,终于说:“偏不爱开铺子吗!”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开铺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开铺子啦,我也不当印度了。我去当马来巡警好不好?”
妹妹点了点头。
马来巡警背上扛着一块窄长的藤牌,牌的两端在肩外出出着,每头有一尺多长。他站定了的时候,颇似个十字架。他脸朝南的时候,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电车,汽车,人力车,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东西走的车辆忽啦一群全跑过去。他忽然一转身,脸朝东了,东来西往的车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车都跑过去。这是多么有势力威风,趣味!假如小坡当了巡警,背上那块长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脸向东,叫各式各样的车随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够多么有趣好玩!或者一高兴,在马路当中打开捻捻转儿,叫四面的车全撞在一块儿,岂不更加热闹!
妹妹也赞成这个意思,可是:
“二哥!车要是都撞在一处,车里坐的人们岂不也要碰坏了吗?”
小坡向来尊重妹妹的意见,况且他原是软心肠的小孩,没有叫坐车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们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说: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转的时候,先喊一声:我要转了!车上的人快都跳下来!这么着,不是光撞车,碰不着人了吗?”
妹妹觉得这真好玩,并且告诉他:“二哥!等你当巡警的时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热闹去。”
小坡谢了谢妹妹肯这样赏脸,并且嘱咐她:
“可是,仙!你要站得离我远一些,别叫车碰着你!”
小坡是真爱妹妹的!
离婚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平。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自然张大哥的天平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有不经张大哥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参观婚礼——看着伤心。这决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觉得这样的结婚,即使过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张大哥的天平上是没有半点将就凑合的。
离婚,据张大哥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因为媒人的天平不准。经他介绍而成家的还没有一个闹过离婚的,连提过这个意思的也没有。小两口打架吵嘴什么的是另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打不爱,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和离婚还差着一万多里地,远得很呢。
至于自由结婚,哼,和离婚是一件事的两端——根本没有上过天平。这类的喜事,连张大嫂也不去致贺,只派人去送一对喜联——虽然写的与挽联不同,也差不很多。
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张大哥虽然没这么明说,可是确有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准是离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必须从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细细加以分析,然后设法把双方重量不等之处加上些砝码,便能一天云雾散,没事一大堆,家庭免于离散,律师只得干瞪眼——张大哥的朋友中没有挂律师牌子的。只有创造家配批评艺术,只有真正的媒人会消灭离婚。张大哥往往是打倒原来的媒人,进而为要到法厅去的夫妇的调停者;及至言归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认第一次的介绍人,而以张大哥为地道的大媒,一辈子感谢不尽。这样,他由批评者的地位仍回到创造家的宝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适宜作媒人。张大哥与媒人是同一意义。“张大哥来了,”这一声出去,无论在哪个家庭里,姑娘们便红着脸躲到僻静地方去听自己的心跳。没儿没女的家庭——除了有丧事——见不着他的足迹。他来过一次,而在十天之内没有再来,那一家里必会有一半个枕头被哭湿了的。他的势力是操纵着人们的心灵。就是家中有四五十岁老姑娘的也欢迎他来,即使婚事无望,可是每来一次,总有人把已发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
二
张大哥是个博学的人,自幼便出经入史,似乎也读过《结婚的爱》。他必须读书,好证明自己的意见怎样妥当。他长着一对阴阳眼:左眼的上皮特别长,永远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没有特色,一向是照常办公。这只左眼便是极细密的小筛子。右眼所读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番——那被囚禁的半个眼珠是向内看着自己的心的。这样,无论读什么,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
这个小筛子是天赐的珍宝。张大哥只对天生来的优越有点骄傲,此外他是谦卑和蔼的化身。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听张大哥的,没错!”凡是张家亲友要办喜事的少有不这么说的。彩汽车里另放一座小轿,是张大哥的发明。用彩汽车迎娶,已是公认为可以行得通的事。不过,大姑娘一辈子没坐过花轿,大小是个缺点。况且坐汽车须在门外下车,闲杂人等不干不净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体统,还不提什么吉祥不吉祥。汽车里另放小轿,没有再好的办法,张大哥的主意。汽车到了门口,拍,四个人搬出一顶轿屉!闲杂人等只有干瞪眼;除非自己去结婚,无从看见新娘子的面目。这顺手就是一种爱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轿屉倒出来的,因为已经热昏过去。所以现在就是在秋天,彩汽车上顶总备好两个电扇,还是张大哥的发明;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三
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决不会闹“共产”。张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结婚,便会老实起来,是个事实,张大哥于此点颇有证据。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人脸上起了几个小红点,或是已婚的眉头不大舒展,必定与婚事有关,而马上应当设法解决。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这几天眉头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张大哥嘱咐他先吃一片阿司匹灵,又告诉他吃一丸清瘟解毒。无效,老李的眉头依然皱着。张大哥给他定了脉案——婚姻问题。
老李是乡下人。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老。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张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对于由北山来的卖果子的都觉得有些神秘不测。最远的旅行,他出过永定门。可是他晓得九江出磁,苏杭出绸缎,青岛是在山东,而山东人都在北平开猪肉铺。他没看见过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乡下人,因为他不是生在北平。张大哥对乡下人特别表同情;有意离婚的多数是乡下人,乡间的媒人,正如山村里的医生,是不会十分高明的。生在乡下多少是个不幸。
他们二位都在财政所作事。老李的学问与资格,凭良心说,都比张大哥强。可是他们坐在一处,张大哥若是象个伟人,老李还够不上个小书记员。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一块儿谈心,一定会说出极动人的言语,而老李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们中的一位。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样不起眼。张大哥在没剪去发辫的时候,看着几乎象张勋那么有福气;剪发以后,头上稍微抹了点生发油,至不济象个银行经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会在身上打转,好象里面絮着二斤滚成蛋的碎棉花。刚刮净的脸,会仿佛顺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涩又暗。他递给人家带官衔的——财政所第二科科员——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认这是事实。他要是说他学过银行和经济学,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脸,好象他脸上有什么对不起银行和经济学的地方。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一些,一嘴整齐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上茶来,他必定要立起来,双手去接,好象只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烫了自己的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后,他一语不发,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哪里去。
作起事来,他可是非常的细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见上司,出外差,分私钱,升官,一概没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买书看书是他的娱乐。偶尔也独自去看一回电影。不过,设若前面或旁边有对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个吻,他能浑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铁掌专找女人的脚尖踩。
至于张大哥呢,长长的脸,并不驴脸瓜搭,笑意常把脸往扁处纵上些,而且颇有些四五十岁的人当有的肉。高鼻子,阴阳眼,大耳唇,无论在哪儿也是个富泰的人。打扮得也体面:藏青哔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抽着英国银星烟斗,一边吸一边用珐蓝的洋火盒轻轻往下按烟叶。左手的四指上戴着金戒指,上刻着篆字姓名。袍子里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装的汗衫,因为最喜欢汗衫袖口那对镶着假宝石的袖扣。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于是钱包,图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像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像。
没有张大哥不爱的东西,特别是灵巧的小玩艺。中原公司,商务印书馆,吴彩霞南绣店,亨得利钟表行等的大减价日期,他比谁也记得准确。可是,他不买外国货。不买外货便是尽了一切爱国的责任;谁骂卖国贼,张大哥总有参加一齐骂的资格。
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宗旨与主义。无论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马上成为最得人的张大哥。新同事只须提起一个人,不论是科长,司长,还是书记员,他便闭死了左眼,用右眼笑着看烟斗的蓝烟,诚意的听着。等人家说完,他睁开左眼,低声的说:“他呀,我给他作过媒。”从此,全机关的人开始知道了来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转身。从此,张大哥是一边办公,一边办婚事:多数的日子是没公事可办,而没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设计与经营。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张大哥去办。“以婚治国,”他最忙的时候才这么说。给他来的电话比谁的也多,而工友并不讨厌他。特别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张科员大哥,准可以娶上个老婆,也许丑一点,可是两个
参考资料:http://www.tianyabook.com/laoshe/index.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