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词人李清照有两个绰号,一个是易安居士,这是她的雅号、自号,流传甚广,世人皆知,比较好理解;另一个是易安室,也是她自拟的,看上去有点语义不明,莫可名状,关注的人较少。易安居士饱含了文人的雅趣、自负和自鸣得意,几乎是一种张扬和炫耀,易安室则细雨微风、波澜不惊,无悠闲自得之感,出现的时间很晚,与赵明诚李清照夫妻的“归来堂”“静治堂”不是同类用法和含义,也不像他们的创作或居住之所。如果说易安居士蕴含着李清照的人生志趣和精神追求的话,易安室又是想表达什么呢。
易安居士的来源
济南有二安,辛幼安、李易安,宋词双峰,济南骄傲。易安的说法源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大意是说住在非常狭小的屋子里也容易感觉舒适安闲。有人说其背景是赵明诚李清照1107年后屏居青州时期,在“归来堂”和诗唱词、指书斗茶,其乐融融的日子。这怎么可能呢,青州归来堂虽然比不上贾宝玉的大观园,但绝对是大院豪宅,和容膝之说不搭界。李清照携带15车金石书画离乡南渡后,留在青州无法带走的各种文物,“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青州宅院阔可走马无疑。
易安的说法当源自赵明诚李清照1101年在京城新婚时的蜗居。1089年,晁补之为李格非作《有竹堂记》,描绘了京城的状况:“今夫王城之广大,九涂四达,三门十二百坊之棋置,上自王侯,至于百姓庶民,宫接而垣比,车马之所腾藉,人气之所蒸渍,嚣尘百里,欲求尺寸之地以休佚而莫之致。而贫者置圊无所, 况于其他哉?”李格非1076年中进士,为官多年后才在京城有了自己简易的居所“有竹堂”。居长安大不易,寸土寸金,尺寸难得,平民家根本没有厕所,身处京城而能有容膝之居已属难得。况且,在此之前,赵挺之(时为吏部侍郎)先要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操办婚事。赵明诚为三儿子,容膝是实景,是逼仄,是窘境,只不过李清照用易安文雅地呈现罢了。易安之说与后来的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寻求安身立命没有渊源,只是契合了李清照余生的悲苦命运。
居士的说法有点说不清,古代称有德才而隐居不仕或未仕的人为居士,
苏轼被贬黄州后,开了一片地,效法先人,自称
东坡居士。李清照作为女子,自然当不了官,入不了仕,连进士都不能考。大概是有样学样,自命不凡,就自号易安居士了。
易安室的起始
李清照既有易安居士的雅号,为什么又自称易安室呢?在
《上枢密韩肖胄诗》序中,李清照说:“绍兴癸丑(1133)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在
《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说:“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绍兴二年(1132)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在《打马图经序》中,李清照说:“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时绍兴四年(1134)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绍兴二年距其丈夫赵明诚去世(1129年)已3年,据今人黄盛璋、王保国等学者考证,《金石录后序》并非作于绍兴二年,而是绍兴五年(1135),因为就年份上说,文中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当是后世刻版或传写有误,正如
《声声慢》之“晚来风急”应为“晓来风急”一样。而宋人洪适明确记载后序作于绍兴四年(1134)。其实,绍兴四年或绍兴五年并不太重要,我们只要知道李清照自称易安室最早始于绍兴三年(1133)五月即可。
绍兴二年发生了什么
李清照的一生有三大劫难:南渡(1127),夫死(1129),婚变(1132)。当然,她的文物书册不断丢失是更大的劫难,且与前三者相连,三者相较,对个人命运的深远影响来是婚变。1132年春,李清照与右奉承郎、监诸军审计司张汝舟结婚。她为什么找这么个人结婚呢?许多人说李清照被骗了,张汝舟对李清照嘘寒问暖是别有用心虚情假意。你换个平民百姓试试?李清照能成功“被骗”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赵明诚对她无情无意。1128年,赵明诚为江宁(南京)太守不久,城内发生叛乱,赵明诚闻风丧胆,独自缒城逃跑,根本就没带上李清照,你让身为妻子的才女情何以堪?赵明诚临死与李清照诀别时,“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实际上对李清照反感到了极点)”,还不如
曹操对自己的小妾有情有意,也难怪李清照“余意甚恶”了。李清照没有透露赵的绝笔内容,当是对李清照充满了指责和不满,因为李清照太“智慧”了,她早已料到赵明诚会因性急而服寒药,并由此导致病入膏肓。
你李清照这么聪明,神一般的存在,我赵明诚还活在世上干嘛。在很大程度上,很长时间内,他们夫妻一直恶语相加。现在有句话叫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至少赵明诚在运送金石书册自青州至南京这件大事上,是把李清照当牲口使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出面,而是独自(这事不合道理)赴南京奔母丧后就地等待,表面上看似乎是不敢回青州,实际上是知道李清照一定能力把他的宝贝精华都运来,妻子太能了,丈夫等着当太守就行。
虽然赵明诚不是个东西,可李清照再嫁他人,你就“对”吗?再嫁之举非同小可,站在赵明诚家族角度,是不能接受的,这倒不是因为李清照年龄太大,再嫁丢人,而是因为李清照不是普通女子,她是官眷,手中有宝,这是要把赵家的金石书画拱手相送的意思。赵氏家族能高兴吗?李清照日子真要过不下去,完全可以依附赵氏家族的力量,赵明诚的大哥二哥都是高官,都是进士出身。
要说这张汝舟,也并非凡夫俗士,他是1103年的进士,作过明州(宁波)太守,地位身份俱在,你赵明诚连个进士都不是,张汝舟的硬件、软件都配得上李清照。试想,以李清照那种争强好胜的个性,能以身相许的人岂是等闲之辈?况且还一度对她那么好。然而,好梦不长,这场婚姻只存续了100天。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仇似海,这事特别怪,一定有任性草率不便示人或刻意隐瞒的地方,这一年李清照49岁,情绪化的意气用事在所难免。
然而李清照就是李清照,她人随心走,破釜沉舟,冲破藩篱,不作困兽,主动发起了离婚诉讼,为此坐两年牢也在所不惜。在宋代,妻子告丈夫本身即为有罪。李清照离婚成功得益于两条,一是得到了皇帝身边红人翰林学士綦崇礼的相助,綦崇礼是赵明诚的远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帮助赵氏把家产从张汝舟手中夺了回来;二是李清照善于侧翼突破,检举揭法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多报科举考试次数以求得官)”的过错,这也是没办法的聪明,按照宋代法律,李清照并没有诉讼的充分理由和胜算。你刚嫁人就闹离婚,搞什么呢。
后人能见到的离婚缘由均是李清照的一面之词,所谓“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张汝舟被缺席审判。按照现代的理念,李清照揭发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属于暴露他人隐私,而且还是自己的丈夫,仅属两个人的小秘密(此亦映照出当初两人之亲密)被示之于庭。虽然它本身不构成离婚的直接证据和要件,但作实了张汝舟履历造假的违规行为,最终,张汝舟1132年10月被编管柳州了事。
婚变的严重后果
官司打“赢”了,李清照并不轻松,影响始料未及,谁让她没有系统思维呢,婚变的影响深刻地嵌入到李清照的余生,无法逆转。对此,她心知肚明,无比悔恨。“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李清照承受着无穷的压力,压力山大。最大的压力还不是败德败名,而是赵明诚家族认定,她想把属于赵家的金石书册等宝贝据为己有,这个罪名她尤其承受不起。李清照曾表示要把自家的书画金石等无偿捐献给朝廷,当与此有关。她要洗刷自己的“罪名。”
然而,婚变已成,覆水难收,一失足成千古恨,把柄和笑柄永远留给了世人,愈是有大名者愈是如此,愈是女流愈如此,不以李清照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时人晁公武说她“有才藻名,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王灼说她“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之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者。”绍兴二十六年(1156)朱熹在福建“泉南(泉州)又得东武赵氏金石录”,意味着金石录等书册文物最终还是回到了赵明诚家族。
婚变产生了三个恶果。首先,李清照与夫家恩断义绝,彻底脱离了从属关系。赵明诚死后,他的二哥赵思诚先知台州、后知泉州,许多没有依靠的赵氏族人,包括其大哥赵存诚的妻室儿女都跟随去了泉州,李清照显然失去了这样的资格。在赵家人看来,李清照再嫁他人,就是对赵氏家族的背叛,赵氏很生气,很不满,李清照感情用事,没有瞻前顾后,自己堵死了后路。有学者说李清照晚年孤苦无依,是因为没有生育,无儿无女。其实,又何尝不是与这次婚变有关呢;其次,由于她坚定离婚举报,导致后夫被编管,又脱离了和张氏的关系,假设张氏一族有人脉背景势力,她也指望不上,已自动除名;第三,最可悲的是,理论上她也不再是娘家李氏的人,两度嫁人,丈夫一死一离,她算谁家的人呢?谁家也不是,最终成了三不管。
我推断,自婚变重击之后,李清照就开始有意识甚至下意识地自署易安室了,虽然还间杂着使用易安居士。
宋代“室”的用法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说来很复杂,可能也很简单,或与宋代“室”的用法有关。
李格非妻子的祖父、状元王拱辰墓志(1085年)载,“女八人,在室而卒者三人,嫁朝议大夫程嗣恭、朝奉郎任公裕、孙亚卿而卒者三人,今二,长适节度推官石宗彝、次适宣德郎吕希亚。”所谓在室而卒者三人,说明这三位女儿未出嫁时就死掉了。在室用诸女子身上,含义就是未出嫁;李格非妻子祖母王薛氏墓志铭(1093年)对其三个孙女的记载为:“长适左奉议郎、校对秘书省黄本书籍李格非,二人在室。”这说明,其两位小孙女1093年时还没有出嫁,仍然待字闺中;寇准墓志铭中的四个女儿:“长适枢密使尚书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曙,次适太府卿毕庆长,次又为毕氏继室,次适司封员外郎直史馆张子毕。”寇准三女儿再次嫁给毕庆长,为其继室,则是已出嫁的状态。
由此可知,张汝舟如果娶妻李清照之前曾经有过妻子(这几乎是肯定无疑的大概率事件),李清照就是他的继室,但“易安室”的含义显然和此无关,她对张汝舟的痛恨应该超越了当年对公爹赵挺之不搭救自己父亲的痛恨,她怎么可能自认是张汝舟的继室呢?不会。反过来说,李清照与张汝舟离婚,在某种意义上等于又回到了“在室”状态,虽然与之前的含义已大不相同。易安室可理解为李清照向夫家赵氏展示的一种姿态,以此向赵氏家族宣示:自己是悔过之人,在室之女,不复为他人妇。
李清照的无奈余生
李清照的一生跌宕起伏,不全与当时的政坛震动和北宋灭亡的大时代有关,与其张扬的无拘无束的个性有亦有关联。李清照从小就率性,任意而为,什么人都敢叫板,包括身为宰相的公爹,这种习性是天生的,与生俱来。但长此以往,甚至以婚姻作赌注,以余生的幸福作赌注,则有意无意中把自己置于孤家寡人位置,最终搞得不尴不尬,首鼠两端。
李清照“性喜博”,专而精,深得其中奥妙,但再婚没博到头彩,没有博得光明,而是博了个“身败名裂”,一蹶不振,有苦无处诉,有愁付诸词,其重新“待字闺中”实是万般无奈之举。自婚变之后,李清照不再是完全意义上洒脱无拘、豪气干云的易安居士,而是罩上浓浓阴影的易安室,她的人生已走向歧路,他的“短处”已落入人手,再也无法回头。1135年,李清照在浙江金华避难时作《武陵春》词,当深蕴此意。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
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和《声声慢》寻寻觅觅一样,表面展现的是词人的愁与苦,实际展示的是李清照个人的世界,就此全变了。与其没心没肺地应召出游赏春,李清照“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宋人周密说“李易安绍兴癸亥(1143年)在行都,有亲联为内命妇者,因端午进帖子……时秦楚材(秦桧兄)在翰苑,恶之,止。赐金帛而罢。”李清照那么大年纪,落了个没脸,下不了台。
正所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南宋爱国将领岳飞曾屡遭贬斥迫害,尚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豪迈,李清照呢?还能回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世界吗。
陆游曾撰《夫人孙氏墓志铭》,曰:“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清照),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宣义(指其父孙宣义)奇之,乃手书古烈女事数十授夫人,夫人日夜诵服不废。”
这是可知的李清照晚年的最后动态。孙氏夫人卒于绍熙四年(1193),享年53,她10余岁时为绍兴十年(1150)之后。在陆游或孙家看来,孙氏有没有才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沾上李清照的“秽气”,避之尤恐不及。你李清照还主动往上贴,什么意思,置寡人于不义,想害死朕吗。
从墓志中可以看出,孙姑娘并非要当文盲,而是不能跟一个有“污点”的人沾边,不能带沟里,孙家丢不起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孙氏小姑娘这脸打得,比丈夫赵明诚殊无分香卖履之意重百倍,李清照的颜面彻底扫地,零落成泥碾作尘,惟有泪千行。
徐晋如先生认为,李清照“既不见容于世,亦不见容于其同性。”其实,这与同性不同性不相干,这是当时的社会认知。如果说秦楚材厌恶李清照象征着官方意见的话,孙姑娘谢不可则代表着民间的态度,这是南宋社会礼教对李清照妇道的全面否定,等于盖棺论定,李清照已被“社死”,至少在南宋社会是翻不了盘的。
李清照个人著作《漱玉集》《李易安集》不留传,与官民两方的刻意冷落和无视忽略有关,宋人洪适《容斋四笔》在说到赵明诚《金石录》时,言李清照“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今龙舒郡库刻其书,而此序不见取。”宋人赵师厚更是直言不讳“且异夫易安之跋之不附焉。”因此,李清照残存作品完全是凭借着自身的万丈光芒和独特魅力穿越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学经典,根本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一代词人李清照,我们无比敬仰的旷世才女,俨然成了那个世界的局外人,没人知道她逝于何地何时,寂寂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