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兰:你永远不知道艺术家会从复制当中创造什么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4-06-28

  林子人

  “你永远不知道我们会从复制、混合和迁徙中创造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复制。我的朋友,这就是原创性。”

莫瑞吉奥·卡特兰

  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莫瑞吉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又拿自己和观众开了个玩笑。

  一间纯白明亮的“礼品商店”里,陈列柜上摆着一个个可爱又眼熟的小小模型。熟悉卡特兰的观众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模型是他过往作品的复制品。被陨石击中的教皇(《第九小时》)、像小男孩一样跪地忏悔的希特勒(《他》)、躺在棺材里的肯尼迪(《现在》)……均展现了权力的强者的弱势时刻。2011年,这位广受欢迎却也极具争议的艺术家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大型回顾展后宣布退休,但又于2016年带着他的新作《美国》(America)重回公众视野。

  《美国》是一只18K纯金马桶,被安装在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洗手间里供观众使用。马桶这一意象不免让人想起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法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把小便池命名为《泉》搬进美术馆展出,这个举动被视为当代艺术史的开端,也代表了艺术家源源不绝的嘲讽和反叛精神。和《泉》相比,卡特兰的作品更进一步,模糊了艺术品和实用品的界限,暗讽了消费主义和金钱社会。金马桶一针见血地切中了社会要害,乃至于,展览结束后,古根海姆策展人一度建议将“金马桶”租借给特朗普入主的白宫长期使用。

  在余德耀美术馆的展览现场,以“卡特兰制造”(Made in Catteland)为主题的“礼品商店”通过复制品的方式回顾了艺术家本人的代表作品,隔壁的另外一个房间,卡特兰又以1:6的比例复制出了一座“西斯廷教堂”。他一板一眼地复制了西斯廷教堂的内部构造和经典壁画,令人惊叹又疑惑——知道这是“假的”,但感觉上又是“真的”。在媒体导览开始前,工作人员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称卡特兰这次“玩大了”,展览“超乎预料”。事实的确如此。

《无题》,2018,莫瑞吉奥·卡特兰

  打破预期、令人惊诧从来就是他的目的。卡特兰于1960年出生于意大利帕多瓦,他从未接受过专业艺术训练,其艺术创作中体现出来的敏锐直觉来自于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在决心成为艺术家之前,他曾当过厨师、园艺师、木匠等。BBC于2016年播放的卡特兰纪录片将他称为“艺术世界里搞恶作剧的人”,他通常借用动物标本、骨骼、写实雕塑、模型,甚至活物作为媒介,创造出种种啼笑皆非的场景,挑战艺术与社会的既定规则。更多时候,他的作品充满了一种辛辣的幽默感,然而有心之人又能看到隐藏其下尖锐无比的社会批判。关于何为复制,他曾说过:“复制就像亵渎,可以被视为对上帝的不敬,但同时也是对其存在的郑重确认。”

  这位深谙复制和挪用之道的艺术家此次接受Gucci的邀请,在上海策划并参与了大型群展“艺术家此在”(The Artist is Present),展览主题正是无论对时尚品牌还是艺术家来说都敏感无比又无可回避的——“复制”与“模拟”。“艺术家此在”囊括了超过30位中外艺术家,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观看和利用“复制”,对当代最神圣的艺术原则——原创性、创作意图、表达方式——提出疑问。

  从展览标题起,复制和挪用就已经开始了。“艺术家此在”(The Artist is Present)借鉴自2010年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名噪一时的同名个展,宣传海报上的女子亦是在模仿阿布拉莫维奇的标志性形象。按照卡特兰的说法,将此次展览命名为“艺术家此在”是在点明一个事实:“我们通过参照物来理解,我们的大脑总是在寻找那些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

“艺术家此在”展览海报

  当艺术家用复制和挪用来撼动人们对艺术和生活的认知时,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优秀的艺术作品应该是怎样的?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的采访时,卡特兰表示,艺术以某种挑衅的方式带领我们发现那些未曾探索、未曾体验也未曾理解的意识。这种挑衅可能会引起不适甚至厌恶,但这是艺术家为了达到目的需要承受的代价。

  对于参观“艺术家此在”的观众来说,首当其冲的“挑衅”来自于艺术家和策展人对日常生活和视觉经验的“挪用”。几乎每一个展厅都力图将观众带出美术馆的语境,带入某种似真非真的“假装之地”:假装在欧盟理事会大楼的洗手间里;假装在西斯廷教堂;假装在礼品商店;假装在桂香馥郁的植物园;假装在冰岛的群山间听少女歌唱;假装在好莱坞,从美国城市街头随处可见的红色报箱里拿出一份以假乱真的《纽约时报》……大概是为了体现展览的“因地制宜”,卡特兰甚至将其中的一个展厅设计成了他很喜欢的一家上海弄堂餐馆的模样,从门口生了锈的“光明牌”牛奶投送盒到餐厅内的复古卧榻,无一不真实得令人咋舌。

  通过模糊美术馆与日常经验的界限展现出来的这种独特幽默感足以令人击节称赏,而在这种唤起强烈自拍冲动的“网红展”娱乐氛围下,我们也可以捕捉到某种深邃的哲思。特别值得观众细心观察和思考的,是策展人通过展出作品的排列组合和作品之间的互文来提出的问题。以第6、第7和第8展厅为例:我们从象征着欧洲基督教权力中心的西斯廷教堂移步至布鲁塞尔欧盟总部中的盥洗室,在这个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却对大多数人都神秘又遥不可及的公共设施里想象现代至高权力机构的日常运作状态。打开一扇男盥洗室内的隔间门,走进“内战”的废墟现场,我们又恍然惊觉:使用那个盥洗室的人不仅和我们一样有着属于人的日常需求,也是能在弹指间决定我们命运的上位者。而人类的善恶就像西斯廷教堂里米开朗基罗的那两幅著名壁画一样,既有《创世纪》般的创造力,也会带来《最后的审判》般的毁灭与绝望。

《权力盥洗室/欧盟理事会》,2018年,Superflex约什·克莱恩(Josh Kline)作品,“艺术家此在”展览现场

  让我们姑且相信卡特兰自己的说法,与Gucci合作策划这场展览是因为他与品牌创作总监亚力山卓·米开理(Alessandro Michele)都在严肃思索复制和原创之间的关系吧。艺术家与时尚品牌的合作——特别是当展览的主题是“复制”与“模拟”的问题时——无论是在艺术层面还是商业层面都充满了噱头,也无比契合卡特兰一贯的高调浮夸风格。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了解自己幽默感的“冒犯性”了,在采访中他没有直接回答很多问题,而是狡黠地用比喻来迂回给出答案。他一遍遍地强调,他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怎么看,重要的是,观众能够从中提出怎样的问题、给出怎样的答案。

  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复制是剽窃吗?挪用是偷懒吗?“艺术家此在”质疑了这个原本看似斩钉截铁的结论——构建能指和所指之间关系、将之延展为万物意义的是人类的集体记忆,而集体记忆又是通过一遍遍的重复来加强的。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历史学教授大卫·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认为,将人类和所有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关键是人类的“集体学习”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复制的确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经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帮助我们形成认知,以便在新的情境中运用知识,应对问题。正如卡特兰所说:“你永远不知道我们会从复制、混合和迁徙中创造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复制,我的朋友,这就是原创性。”

莫瑞吉奥·卡特兰 摄影:Pierpaolo Ferrari

  [对话]卡特兰:我一直都喜欢聪明人,我也不鄙视混蛋

  界面文化:为什么把此次展览命名为“艺术家此在”(The Artist is Present)?我们知道这个名称借鉴自2010年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名噪一时的个展“The Artist is Present”,这两场展览是否有什么联系呢?

  莫瑞吉奥·卡特兰:当我们想到某事的时候——一支足球队,一个纪念碑,一座城市,一位著名的总统,一座知名建筑,一场展览——我们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些最有名的例子。我们想到的是皇家马德里队、埃菲尔铁塔、罗马或雅典、肯尼迪、泰姬陵和“The Artist is Present”。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的想法陈腐,这只是我们思考的自然方式:我们通过参照物来理解,我们的大脑总是在寻找那些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它会复制。我们从来就不是原创的,这就是我们开始质疑原创性(originality)的时刻。

  界面文化:此次与Gucci合作策划展览,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莫瑞吉奥·卡特兰:亚力山卓·米开理与我一样在思考复制、原创、创作者之类的问题。当我们碰面时,这个事就成了。我们对彼此的创作都怀有深深的敬意,这场展览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艺术家此在”展览现场

  界面文化:“复制即创造”是你的艺术理念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把这场展览带到中国是不是有点讽刺的意味?

  莫瑞吉奥·卡特兰:第一,不远千里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工作已经非常困难了,讽刺可能不是促使我这么做的动力。第二,多年以来上海已经成为了很多领域的中心。第三,我根据很多不同的语境来构想我的作品和展览,大多数时间我会在看到实际环境后更改我的想法,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第四,你觉得我应该称它为“中国制造”?第五,让我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一个很重要的意大利时尚品牌,上海就是我想去的地方:一轮正在升起的旭日,既有新鲜的能量又有年轻的激情。

  界面文化:你是如何挑选参与此次展览的艺术家的?如果他们的作品有一条共同的主线串联的话,那是什么?

  莫瑞吉奥·卡特兰:我们挑选的艺术家及其作品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利用超乎我们想象的方式去观看、利用复制。当然,很多我们原本非常希望邀请的艺术家没能参与,但我们真的非常努力去创造一种思考原创性这个概念及其与复制的复杂关系的全新方式。

  界面文化:在展出的作品背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叙述/理念是什么?

  莫瑞吉奥·卡特兰:我相信每一件作品都有它自己的特点,都有让之称为此次展览绝配的原因。我有我自己的最爱,但我怎么想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到访的观众如何看待这些作品。

  界面文化:科科伦艺术馆当代艺术策展人乔纳森·P。宾斯托克(Jonathan P。 Binstock)曾称你是“后杜尚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也是一个聪明的混蛋(smartass)”。你是否认同杜尚或某位艺术家、某种艺术流派呢?

  莫瑞吉奥·卡特兰:我一直都喜欢聪明人,我也不鄙视混蛋。对我来说大师级的人物遍布整个艺术史。艺术家是从复制远古时代的艺术开始的,我也尽可能多地从别的艺术家身上学习、尽可能多地去了解我接触到的事物。甚至包括那些自作聪明的人。

“艺术家此在”展览现场

  界面文化:你的作品的一个明显特征是质疑常理、模仿和挪用,为什么?对你来说好的艺术的标准是什么?

  莫瑞吉奥·卡特兰:当我看到适合创作的东西时,它对我来说异常简单。没有什么规则、版权或超级结构能让我觉得我做的东西是假冒的。如果它能给予我一些启发,让我开始向自己提问,这就是一件真正的作品,一件有原创性的作品。

  界面文化:2016年,BBC播放了纪录片《艺术世界里搞恶作剧的人:莫瑞吉奥·卡特兰》 。身为一个“搞恶作剧的人”,你的嘲弄对象是谁?你试图指出的是怎样的现实——如果存在某种指涉或者某种现实的话?

  莫瑞吉奥·卡特兰:现实生活总是充满讽刺的,你不觉得吗?即使是在最戏剧性的情境里,就算你看起来很不错,也有可笑的地方。复制品也是真实的,和原创一样真实。事实上,复制就是原创,而且也许一阵笑声就能淹没我们所有人。

  界面文化:你把观众的立场置于何处?当观众来看你的作品,特别是来看这场展览时,你期待从他们那里得到怎样的回应?

  莫瑞吉奥·卡特兰:当我构想一场展览的时候,我总是会从观众的角度出发,会以一双观众的眼睛来构建整个概念和整个展览空间——在身体性和观念性的两个层面我都是怎么做的。我的心愿是让观众自己提出更大更好的问题,最终我也渴望了解他们的答案,我很肯定他们的答案会比我自己的要好。

“艺术家此在”展览现场

  界面文化:艺术批评家威尔·贡培兹认为,从1980年代后期开始当代艺术家就将创作重点放在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激起观众的惊叹甚至震惊情绪,质疑品味和得体这些既定的标准。我们同样可以在你的作品中看到这一点。你对此怎么看?

  莫瑞吉奥·卡特兰:一件艺术作品应该有能力带领我们进入最深层次意识,这种能力是我们在通常情况下不具备的。它必须颠覆我们的情绪,令我们感到震惊,让我们发现那些我们未曾探索、未曾体验也因此未曾理解的意识。艺术有几种方式做到这一点:它通过暴力、宗教性、好奇心、怜悯、厌恶、冷漠、矛盾、讽刺、羞愧和信仰撼动我们。这些挑衅方式都是合理的,因为艺术不应该被等同于道德课。艺术是一座特洛伊木马,它让我们直面潜意识,激发想象力和本能反应。如果幽默感能够消除全社会的愤怒与恐惧,那么制药行业就不复存在了。太可惜了,我们的幽默感永远都不够!挑衅就像一枚燃烧弹,10个里面只有一个能成功。但如果它成功了,它对那只丢出去的手臂来说也异常危险……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界面文化:对于当下的艺术家来说,模仿和复制在创造全球文化的过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是否会威胁到多样性和本土文化?如果复制和重复被赞颂为一种创造力的形式,那么原创性的价值如何体现呢?

  莫瑞吉奥·卡特兰:意大利厨房最重要一种的食材就是番茄:我们穷尽了可以想象到的所有方式去烹饪番茄。番茄是17世纪从秘鲁和墨西哥引进欧洲的,当时伟大的意大利文明业已存在,被人们广泛书写、修建和绘制。你永远不知道我们会从复制、混合和迁徙中创造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复制。我的朋友,这就是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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