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读沈从文《边城》
我们不难看出,故事写的是生活中很平常的故事——一出有点伤感的情爱戏剧,很平常的人物——沈从文所谓的“愚夫俗子”。但正是因了它的平常事、平常人,才更显示出这是湘西民众真实的生活,日常的生活,祖祖辈辈沿袭的生活。但是,如溪水一般平静的生活,也会有波浪惊起的时候。作品描写了茶峒一带的两种民情风俗,端午节的龙舟赛,走车路和走马路的婚恋方式。这龙舟赛可是当地最隆重的文娱活动,改善伙食、穿着新衣、倾城出动,观看划船。赛舟如梭,船手似虎,分秒必争,助喊雷动。赛舟过后,还要放30只大雄鸭到河里去,军民人等,谁都可以下水捉鸭子,谁捉住就归谁。从早到晚,热闹一天。在这年年如斯的龙舟赛中,展现的是湘西民众的热血性格、团结精神和对生活的热爱。茶峒人的婚姻方式也是很有特点的。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汉族青年的婚姻,都是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程式的,而在苗族居住的茶峒,既有通过媒人上门求亲的方式——所谓的走车路;也有男子站在溪边、山崖上唱歌给女子听,一人独唱或是二人对唱,在唱歌中了解和认识对方,直到或分手或结亲——所谓的走马路。这后一种方式,表现了湘西民众在婚姻问题上的宽容和自由,也反映了这块地方人们善歌的才能。翠翠的母亲就是通过唱歌爱上了一位军人,轮到翠翠也要用唱歌的方式来选择自己的情人。傩送在对岸山崖上唱歌给翠翠听,尽管翠翠还不明白这是唱给她的,但她“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在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翠翠在梦中、在潜意识里,已经与傩送心有灵犀一点通,并爱上了傩送。走马路、唱歌、求爱,这是一种多么富有诗意的民间风俗。不知道这种风俗今天是否还存在?沈从文说,《边城》写的是“湘水流域一个小城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起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正因为作者痛感30年代都市的堕落、乡村的变异,他才要通过自己的创作,发掘边城山民身上那种“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那颗与天地相谐的赤子“爱心”。他相信山民身上这种美好的东西,在过去有,在今天依然有,它是人类精神世界里不灭的火种。主人公翠翠是刻画得最成功的一个人物形象,她是湘西山水孕育出来的一个精灵,纯洁、温柔、聪慧、自尊。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对爷爷体贴入微,愉快地承担着家里的生活担子,还常常帮爷爷划船渡人。她情窦初开,爱上了傩送,爱得痴心;当傩送驾船远走,她又忠贞不渝地等待心上人的归来,爱得又那么坚定执著。一个弱女子,满心盛的都是“爱”。年逾古稀的老船夫,把义务划船渡人看作自己的人生天职和最大快乐,年老力衰了,依然不肯休息,坚守岗位。他把自己的孙女当作掌上明珠,精心地关爱、呵护她,耐心地教育、启发她,既默默地为她的婚事操心运筹,又完全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和选择。这是一个纯朴、坚韧、乐观、慈祥,又有点幽默的老船夫,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湘西乡民的美好品格和人性。还有天保、傩送兄弟俩,水码头管事顺顺,退伍老军人杨马兵等,都刻画得真实、鲜活、自然,无不闪烁着芸芸众生身上美的人情与人性。
迷人的湘西边城,感人的湘西山民!
读沈从文《边城》
细细品读沈从文的《边城》,让人心灵颤动、浮想联翩的,是作品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一幅山灵水秀、天人和谐的风俗画。
川湘交界的茶峒一带,似乎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山是自然的山,水是自然的水,人是自然的人,民情风俗还没有为儒家道统文化所熏染,淳朴正直的人情人性还没有被现代都市文明所扭曲。它确实显得落后、蛮荒、愚昧、闭塞了一些,但自然的神力与人们美好的天性却依然蓬蓬勃勃地生长。
正如沈从文所说的:“我们家乡所在的地方,一个学习历史的人便会知道,那是‘五溪蛮’所在的地方。那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为都市中生长的人看不上眼。假若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中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羞辱。”(沈从文《记胡也频》) 沈从文正是以对故乡的一种“痴情”,对现代腐朽庸俗风气的一种“憎恶”,描绘了一幅他童年记忆中、理想世界中的美丽湘西地域风俗画。这幅风俗画是优美的、精致的、奇丽的,它蕴涵了湘西边地的自然风光、社会风俗、人际关系、人情人性等等,积淀着深厚博大而又神秘瑰丽的楚文化。《边城》所以成为30年代乡土小说的一座峰巅,所以成为经久不衰的文学经典,其奥秘就在这幅风俗画中。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乡土小说,发端于1923年前后,它们具有共同的艺术趋向和共同的艺术特征,形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文学流派。
鲁迅、周作人、茅盾等文坛巨匠,不仅在创作上开辟了乡土小说的先河,而且在理论上也为乡土说的兴盛铺平了道路。鲁迅在1935年《中国新文学·小说二集·导言》中,对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等6位作家的创作进行了概括和论述,称他们的作品为“乡土文学”,并精辟地分析了这些作家创作中的“乡愁情绪”“乡间习俗”“异域情调”“乡土气息”“地上的愤懑”等等创作特征。这些论述及时地总结了乡土小说的经验和不足,指明了乡土小说的发展前景。沈从文的《边城》,创作、出版于1934年,此时正是中国乡土小说强劲发展的时候,他的作品一方面表现了当时乡土小说的一些共同特征,如乡民的生存状态、民情风俗、乡愁情绪等等;另一方面,他又透过对湘西民众生存与异域情调的描述,倾尽全力地表现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人生形式”是从来就有的,生生不息的,它融化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变成了一种人的道德、信念、人情、人性,或者说是一种无所不在的“地域文化”,这种“地域文化”是边城独有的,别的地方没有,大概也不会有的。在风俗画中蕴含丰富的文化,就使这风俗画显得余味无穷,也使沈从文的乡土小说超越了许多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边城》真像一脉溪水,平平静静、清清亮亮、温温柔柔。
故事也极简单。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通人性的黄狗。端午节翠翠去看龙舟赛,偶然相遇长得英俊的青年水手傩送,傩送在少女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时,当地的团总以磨坊为陪嫁,想把女儿许配傩送。而傩送一见翠翠也生出爱慕之心,宁肯继承一条破船与翠翠成婚。巧的是,傩送的兄长天保也喜欢翠翠,并先走一步托媒人提了亲。爷爷尊重翠翠的心愿,让兄弟俩到溪边山上唱歌,让翠翠自己从中选择。傩送是唱歌好手,天保自知唱不过弟弟,断然驾船远行做生意,不幸触礁葬身水中。傩送心里悲痛且知道婚事一时难成也乘船下了桃源。爷爷年事已高再加上心情郁闷,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溘然去世。老军人杨马兵热心地前来陪伴翠翠,以渡船为生,等待傩送的归来。 课本中节选的是第13章至第15章,写的是翠翠突然长大了,伤春感怀,心事重重,爷爷悄悄地为她张罗婚事,试探她的心思。天保乘船远行。节选部分是全篇中很关键的一段故事。
边城,诗意的安居
昔日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状束之态”,所言极是。今日读沈从文先生《边城》一著,不禁萌生同感。叹其中言情写景之工,浑归璞玉。小说充溢无所不在的诗意,读后不免醉人耳目,痴人心肠,于浮躁之中长出几丝宁静的向往与思索。
《边城》中的诗意,首先表现在地方特点上。边城偏于中国西南一隅,四周环有武陵山、雪峰山与云贵高原。其中水酉水等河流也汇集于此。青山,绿水,如此自然环境,本身便是诗意盎然。与世隔绝,更增添了几分诗意的神秘。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边城》有“牧歌情调”,“不仅如废名之具有陶渊明式的闲适冲淡,而且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眇。”的确,《边城》虽是现代文学作品,可字里行间又无一不显露着古典的诗歌美。文中“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难道不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吗?“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的明明白白”,又何尝逊于“池塘生春草”的精巧?边城是与都市相对的乡村社会,这里拥有的是淳朴、自然、宁静的生活,每个人都安于现状,满足自己的生活,正如《诗经》中的“适彼乐土”。沈从文自己也说“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这点纯粹的诗即是《边城》中表现出来的诗意——和平,自然与宁静。
其次,诗意还体现在人物性格上。地方有了诗意,如何表达出来,这时需要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物了。假若地方充满诗意,人物却肮脏卑鄙,那么这些诗意也会显得单薄甚至多此一举。沈从文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能容忍自己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有一丝龌龊与硝烟,于是《边城》中的人物便就此感染着诗意,共同创造着边城这一诗意的神话世界。翠翠这个人物是最完美的诗意结晶,她依水而生,傍山成长,“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她明慧温柔,体贴乖顺,“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些淳朴性格轻盈纯洁,像一首不忍凌辱的诗。就连她心中的爱也无不充满诗意,自从见到二老之后,便让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甚至摆渡也不时想起遇见二老的场景,挂念着,如桨下的水流哗哗而动,似“不见君子,忧心忡忡”;见到二老之后,故意装作不在意,其实心中怦然而动,又似“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还有翠翠的祖父,终生摆渡,毫无倦意,不收人的钱财,就是收了也将钱买些茶叶,砌茶让渡船人解渴解疲。他深深的关心着翠翠,希望她可以有个好的归宿,然后他自己才可安心的死去,这样充满人性的形象又何尝不是一首美丽的诗。除此之外,《边城》中的其他人物也或多或少的包含着几些诗性,沈从文先生更是在文中明确写出二老具有“诗人性格”,什么是诗人性格?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二老土生土长于乡间,习于水性,染于山情,在自己的故乡安守乐土,从无大都市的天真幻想,对于爱情更是一如既往毫无邪念,这便是他的“诗人性格”。正是这种诗人性格,才造就了边城中的人性美,才吸引了翠翠那颗透明的心。
值得注意的还有《边城》中的妓女。沈从文并没有反映出她们的罪恶与淫乱,相反倒多了几分同情与欣慰。她们不唯财是首,也不水性扬花,更多的是“浑厚”,“感情真挚的,痴到无可形容”。作者在文中写到:
“她们生活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
从这里,不难读出这些妓女们的痴心与天真,她们越过道德的边境,走过爱的禁区,勇敢执着的天性,分明是一首风骨俱秀的诗。不欢快,不轻柔,却也像极了青山绿水,富含情愫。
老子《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是至善的代表与象征。读完《边城》,感觉全文前后到处都浸染着清水,润了肌肤,湿了心田。这种水便是《边城》中又一诗性的代表了。沈从文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关系”。由此可见,作者在小说中无时不写水,也是极有寓意的。文中渡船、溪水、深潭、浪滩,宛然如一张淡抹素描的山水画,其中人物当然也因袭了山水一样的美。水的本质是流动、柔韧与包容,又兼之谦和、低下,却又极具韧性,这又何尝不是《边城》中人物真实写照呢?从翠翠到祖父,从二老到水手们,无一不是如此。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知者乐山,仁者乐水”的道理,《边城》山水环依,竹翠树郁,习惯都市习性的读者,又怎忍心说翠翠他们“不知”、“不仁”呢?
汪曾祺评《边城》
请许我先抄一点沈先生写给三姐张兆和(我的师母)的信。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的这分工作上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怅惘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的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这是一封家书,是写给三三的“专利读物”,不是宣言,用不着装样子、做假,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可信的。
从这封信,可以理解沈先生为什么要写《边城》,为什么会写得这样美。因为他爱世界,爱人类。
从这里也可以得出对沈从文的全部作品的理解。
为什么这个小说叫做《边城》这是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
“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
“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一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烂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
怀念。
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人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
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1933—1934)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
为什么要浪漫主义,为什么要理想化因为想留驻一点美好的,永恒的东西,让它长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
喔!“人性”,这个倒霉的名词!
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远”。照我看,这是文学功能的最正确的看法。这当然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论家所不能接受。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
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
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
我写《边城》的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子女孩子印象得来。(《湘行散记?老伴))
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
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戴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全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
用尽一生的守候--转《边城》的书评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那个年青人究竟有没有回来呢?《边城》里没有说,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给读者去猜想、去补充。象一首悠长的山歌,旋律朴素,但嘹亮的音调却足以在听者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散去。
如果把各种书籍比喻成各式的饮品,那么,《边城》就是一杯白开水,透明、纯粹,不含任何杂质。入口的感觉虽然总是淡淡的,但你不会厌倦,反而,会在一次一次的品饮中体会到她与众不同的风味。
不能不佩服沈先生的文笔,薄薄的一本小书,那样云淡风轻的描写,就生动地重现了茶峒别具特色的人情风味、乡土世故。还有翠翠,这个山泉一样清澈的女孩,她的爱情亦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铺展开来了。遍览全书,可曾有一处明明白白地写出“爱情”两字呢?但凡是用心读过的人就一定能体会出一个情笃初开的女孩对爱情的向往与执着。
要怎样的一份情感,才值得用一生去等待呢?看书的人也许不明白,但写书的人一定明白,书中的人物一定明白。
翠翠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吧,刚刚开始憧憬“爱情”这种神秘的情感。她所想要的,不是富贵的家业,不是显赫的地位,她所期盼的,不过是自己喜欢的人能为自己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情歌,而自己就能在歌声的伴随下,在美丽的梦境里遨游。
书中这样描述了翠翠听到二老的歌声后的感受:“……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得真有趣!”
这样的寥寥数语,就把一个沉浸在对爱情的美好幻想中的女孩的形象勾勒出来了。我们的眼前也许没有这个女孩的相貌特征,但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她一定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眸子,一定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都市里有太多纷扰复杂的情感了,就像河水,再好的水质也免不了搀杂泥沙和石块。而在《边城》里,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爱,或者不爱,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
就像大老,喜欢上了翠翠,于是直接去向祖父说明:“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象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能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大老终究还是太忙,于是他选择了走车路,就是请媒人去翠翠家提亲。提亲的结果自然是失败的,因为翠翠不欢喜他。书中只用了一段话就阐明了这种情感:“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从容”二字不动声色地表露了翠翠内心的想法。因为对大老没有那种特殊的感觉,所以能够从容面对。
而二老就不同了。翠翠与他是有过巧遇的机缘的。就在端午节的晚上,翠翠久等祖父不来,却遇上了捉鸭子回来的二老。短短的几句对话,在翠翠心中留下的印象却是深刻的,每每想起,都会让翠翠突然地沉默下来。这样的情感,就应该是爱了吧。
二老亦是勇敢的,当知道自己的亲哥哥也喜欢翠翠时,他仍然能够直截了当地去向哥哥表明自己的心迹。更重要的是,他显然比大老更了解翠翠的心意,因为他选择的是走马路,就是为翠翠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情歌。二老是成功的,他的歌声让翠翠在睡梦中都能感觉到甜蜜。于是,一份同样的感情是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两人的心底了。并且,一旦存在,就不可动摇了。
这份执着,正如翠翠的父母。
当初,翠翠的母亲爱上了一个军人,并且秘密地发生了暧昧的关系。因为世俗的不容,军人于是服了毒,意在死后与心爱的女子相聚。女的因为腹中的小孩,多在人世停留了一些时日,待到小孩生下,她也义无返顾地随爱人去了。要用生命来捍卫的感情应当是惊天动地的了吧,但书中仍然用笔不多,仍然是淡淡的几句,仿佛是不经意地讲述。但在平静的文字下,人们应该能体会出情感的波涛汹涌。
大老出事之后,二老的心中充满了对祖父的怨恨,但对翠翠的爱却又是不能割舍的,所以他仍然对别人说出自己想要渡船而非碾坊的念头。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远远地避开了自己的家乡。而翠翠,在祖父去世后终于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二老的想法,亦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曾明白的事情。于是,就心定气闲地一日日等待下去了。不曾有过承诺,也不知道归期,但翠翠不在乎,她只是等,等待那个“明天”就会回来的人。
看多了情感大剧里面的错综复杂,《边城》象清风一般吹拂着都市人那颗不安分的心。简单决不意味平淡,相反,简单的文字、简单的情节,蕴藏的正是强烈的情感。《边城》里的文字正如茶峒小镇的民风,淳朴、单纯、明了。在平凡中看出伟大,在琐碎中透露深刻。这就是《边城》的风格。
短短的一篇书评远不能写出这本书的价值,只愿看到此篇文字的人都能翻开《边城》这本书,用自己的心去品味那些朴素的文字。若能让心灵稍稍得到清涤,则笔者幸甚、文学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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