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氓》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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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台湾网 (2006年02月22日)
氓之蚩蚩①,抱布贸丝②。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③。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④。(一章) 乘彼桅垣,以望复关⑤。不见复关,泣涕涟涟⑥。既见复关,载笑载言⑦。尔卜尔筮,体无咎言⑧。以尔车来,以我贿迁⑨。(二章)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⑩。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1。(三章) 桑之落也,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12。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13。(四章)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14。兄弟不知,咥其笑矣15。静言思之,躬自悼矣16。(五章)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17。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18。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19。(六章)
①毛传:“氓,民也。蚩蚩,敦厚之貌。”蚩蚩,释文引韩诗云:“美貌。”王先谦曰:“慧琳《音义》十五引韩诗作‘蚩’,《音义》七引作‘嗤’,并云‘志意和悦貌也’。顾震福云:……《释名》‘蚩,痴也’,即毛所云敦厚貌。蚩蚩者,乃笑之痴也,毛、韩义异而可以互相发明。”
②毛传:“布,币也。”
③郑笺:“匪,非。即,就也。此民非来买丝,但来就我,欲与我谋为室家也。子者,男子之通称。言民诱己,己乃送之涉淇水,至此顿丘,定室家之谋,且为会期。”朱熹曰:“顿丘,地名。”
④毛传:“愆,过也。”郑笺:“良,善也。非我欲过子之期,子无善媒来告期时。将,请也。民欲为近期,故语之曰:请子无怒,秋以与子为期。”
⑤毛传:“垝,毁也。”王先谦曰:“复关,犹《易》言‘重门’(按《易·系辞下》“重门击柝”)。近郊之地,设关以稽出入、御非常,法制严密,故有重关,若《司关》疏所称‘面置三关’者(按《司关》见《周礼·地官》),女所期之男子,居在复关,故望之。”
⑥郑笺:“用心专者怨必深。”
⑦郑笺:“则笑则言,喜之甚。”
⑧毛传:“龟曰卜,蓍曰筮。体,兆卦之体。”邓翔:“‘尔卜’二句,满心满意,为‘不思其反,老使我怨’作极力反纵之笔,岂知《易》不可占险,纵‘体无咎言’,亦鬼神特播弄之耳。”
⑨毛传:“贿,财。迁,徙也。”严粲曰:“遂罄其资以从之也。”
⑩朱熹曰:“沃若,润泽貌。鸠,鹘鸠也,似山雀而小,短尾,青黑色,多声,葚,桑实也。鸠食葚多则致醉。”按鹘鸠即斑鸠,性喜食浆果。熟透的桑葚略有酒味。
11“士之耽也”四句,郑笺:“说,解也。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钱钟书引斯大尔夫人言一一“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谓此差可为“士耽”与“女耽”之第二义。
12朱熹曰:“陨,落。徂,往也。”
13毛传:“汤汤,水盛貌。”朱熹曰:“渐,渍也。帷裳,车饰,亦名童容,妇人之车则有之。爽,差。极,至也。”牛运震曰:“淇水渐车,与前淇水车来,关照有情,此归途所经也,写得景物萧条,正伤心独至处。”陈继揆曰:“淇水犹是,悲欢迥别。”而王先谦以为:“车,即复关之车,上文所云‘尔车’也。此妇更追溯来迎之时,秋水尚盛,己渡淇径往,帷裳皆湿,可谓冒险,而我不以此自阻也。以上皆‘不爽’之证。”按两说皆通,且各有胜处。又牛运震曰:“称之曰‘氓’,鄙之也;曰‘子’曰‘尔’,亲之也;曰‘士’,欲深斥之,而谬为贵之也。称谓变换,俱有用意处。”按诗中称谓之变换,确可玩味。不过“氓”非贬义,曰“氓”,乃追忆初识,仍有情也;曰“士”而深责之,则讽意寓焉。
14朱熹曰:“言我三岁为妇,尽心竭力,不以室家之务为劳,早起夜卧,无有朝旦之暇,与尔始相谋约之言既遂,而尔遽以暴力加我。”
15朱熹曰:“咥,笑貌。”“兄弟见我之归,不知其然,但咥然其笑而已。”钱钟书曰:“‘兄弟不知,唾其笑矣’,亦可与《孔雀东南飞》之‘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比勘,盖以私许始,以被弃终,初不自重,卒被人轻,旁观其事,诚足齿冷,与焦仲卿妻之遭逢姑恶,反躬无咎者不同,阿兄爱妹,视母氏怜女,亦复差减,是以彼见而惊,此闻则笑;‘不图’者,意计不及,深惜者也。‘不知’者,体会不深,漠置之也。”按此解兄之咥笑至切,但“初不自重”云云,却不尽然。总角言笑,既卜既筮,信誓旦旦,此中多少曲折,伊又何尝“不自重”;实在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诗之令人动容,岂不在是。
16邓翔曰:“六‘矣’字历落尽致。前四句二‘矣’字令人感叹,中二句二‘矣’字令人嗔怒,末四句二‘矣’字令人嗟戚,而末一‘矣’字,正一篇归结道理,故曰不可说。”按元人卢以纬《助语辞》“也,矣,焉”条,曰此“是句意结绝处。‘也’意平,‘矣’意直,‘焉’意扬;发声不同,意亦自别”,无名氏《冠解》云:“徐曰:‘矣’者,直疾。今试曰‘矣’,则出气直而疾……柳宗元曰:‘决辞也’。”又按《诗》以虚字见情见意,例颇多,如《鄘风·君子偕老》以“也”字著风神,《齐风·猗嗟》以“兮”字寄情韵,都是。
17王先谦曰:“‘及尔偕老’,即复关从前信誓之词,此妇追述其前誓,而云今已见弃,尚何所言,徒使我老增哀怨耳。”
18毛传:“泮,陂也。总角,结发也。晏晏,和柔也。”郑笺:“泮,读为畔·畔,涯也。言淇与隰皆有厘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无所拘制。”王先谦曰:“诗即目为喻,言淇水之盛,尚有岸以为障,原隰之远,尚有畔以为域,今复关之心,略无拘忌,盖淇、隰之不足喻矣。”
19钱澄之曰:“反,背也。信誓旦旦,曾不思及其背誓也。谓世间男子皆然,以是有今之见背,亦初不之思耳。我之误矣,亦已焉哉。盖无所归怨之词也。”李诒经曰:“亦已焉哉,虽已结住,尚有无限未了之语在也。”
《氓》与《邶风·谷风》,都可以算作“弃妇词”,但这两位弃妇的“品格”大有不同。《谷风》之女,乃所谓“品格贞一”者,故历来博得经学家的同情。《氓》之女,则所谓“被诱失身”也,因此虽遭弃的身世与《谷风》同,而同情的一票却颇难得。如今自然不必再存迂腐之见。两诗都是写情、写怨,这情与怨乃各依附了自己的故事,或曰“境遇”,且凭借了这境遇而沉潜浮荡,于是它可以从那么邈远的地方,递送过来触手可温的情思。就诗的艺术而言,不好断然说它曾经怎样谋篇布局的功夫,但并不很长的篇幅里,讲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而每一个情节都站在一个极妥帖的位置,论“三百篇”之“赋”,《氓》总可以归人上乘。
氓,毛传曰“民”。蚩蚩,毛曰“敦厚之貌”,据韩诗义,则“蚩蚩”者,乃笑之痴也。毛、韩虽义异却不妨互相发明。“抱布贸丝”,而“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范处义曰:“从我贸丝,其意非为丝也,即欲谋我为室家耳。是时必有谋昏之言,诗之所不及,不然安得已有从之之意,遂送其去涉淇水之外,至于一成之顿丘。是时必有迫促之言,亦诗之所不及,不然安得遽有‘无良媒’、‘无我怒’、‘秋以为期’之约。”邓翔曰:“‘送子’二句,将落矣,‘匪我’句忽又颺开,笔乃不直;藏过负约一段情事,此为省笔。‘涉淇’而忽变卦,恐氓生怒,故又慰之、约之。”可知这里多用了省略之笔,而又省略得恰好,正是以说出来的,照应那未说出来的。刘义庆《幽明录》中有故事曰《买粉儿》,略云:“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爱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以私。”后来《聊斋志异》的《阿绣》,开头儿也有相似的情节,乃买扇也。“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此中自然藏了故事,虽然没有细节,但八个字已尽曲折_时间的,还有起伏在时间中的喜嗔怨怒。
“乘彼诡垣”之乘,特有神。王先谦引《说文》“乘,覆也”,曰“凡物相覆谓之乘。《易·屯卦》郑注‘马牝牡曰乘’,是也。人在垣上,若覆之者,故亦曰乘”。其实“乘彼垝垣”,意思很清楚,而形象却模糊,但是此处偏偏正是需要这样的效果。王解乘为覆,并没有使形象变得清晰,却由这一注,而见得由“乘”字牵出的许多情味来。亦正如下面的“泣涕涟涟”,王应麟《诗考》引王逸注《楚辞》引诗作“波涕涟涟”,张慎仪曰此“波”乃讹字也,丁晏则以为是诗云涕下如流泉波涕。推敲起来,“波”字实可存,丁解亦好,好像因此而带出一点儿俏皮,而此节叙事本来是带着俏皮的,这也正是见出性情的地方。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也,其黄而陨”,多解作女用来比喻自己色衰爱弛,但欧阳修说:“‘桑之沃若’,喻男情意盛时可爱;至‘黄而陨’,又喻男意易得衰落尔。”此解似较诸说为胜,如此,沃若、黄陨之喻,乃是扣合“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来说,而这也正是一个伤心故事的开端和终结。郑笺“用心专者怨必深”,最是觑得伤心处,而“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正好可以用着“爱情于女是生命之全书”的意思_倒不是特意引来西人为我说法,只是于此格外感慨古今中外人情之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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