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蒯通是范阳县人,本名彻,与武帝同讳。
当年楚汉并起,武臣攻占平定了赵地,号称武信君。
蒯通前去游说范阳县令徐公“:臣是范阳百姓蒯通,私下怜悯您是将死之人,前来哀吊。
不过,也祝贺您可以得我而生。”徐公恭敬执礼,问:“为什么哀吊我?”蒯通说:“足下当县令十几年了,杀人之父,使人沦为孤儿,断人手足,人面上施黥刑,干得太多了。
以前那些慈父孝子所以不敢将刀刺入您的胸腹,是因为畏惧秦朝法律。
如今天下大乱,秦朝政令已无法推行,慈父孝子们将争相执刀刺您胸腹,以此报仇和成就功名,这就是我来哀吊的原因。”徐公又问“:为什么祝贺我能得你而
生呢?”回答“:赵地的武信君不嫌鄙人无识,派人前来询问前途凶吉,我这就可去面见武信君,劝他说:‘一定要先打胜仗才扩充地盘,进攻得势才占领城池,本
人认为是危险的。
采用我的计策,不战就能得地,不攻即可取城,传递一篇征召晓谕的文书能使千里之地平定,行不行?’他将问:‘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就趁机回答:‘范阳令整顿士卒用来守城作战,是因他胆怯怕死、贪好富贵。
他想在他县之先向您投降,又怕先投降了,您不能宽待他。
而其他边地城邑也会相互警告,说范阳县令先投降也死了,必定环城固守,都弄得固若金汤,无法攻取。
替您打算,不如用黄帷朱轮的车去迎接范阳令,并在燕赵城郊驱驰,这样邻边城邑都将奔走相告,说范阳令先投降而得富贵,必定相率投降,形势便易如同阪上走丸。这就是我所说的传递文书可定千里的计策。’”徐公恭敬地再行礼,备了车马送蒯通前往。
蒯通拿那些话来劝说武臣,武臣就备下一百乘车、二百骑兵,携了侯印去迎接徐公。
燕赵之地传闻开来,归降的有三十多城,正如蒯通的预料。
后来汉将韩信俘获了魏王,攻破赵、代之地,降服燕地。
平定三国后,带兵东征齐国,尚未在平原县渡河,听说汉王派郦食其通过劝说已收服齐地,就想停止进军。
蒯通却劝说韩信“:将军受诏攻打齐国,汉王只是派了密使去劝降齐国,难道又令您停止进军了吗?怎么能停滞不前了呢!况且郦食其一介书生,乘车奔走,摇动三寸之舌,收降齐国七十多城。
将军您统率数万兵马,也才夺取赵地五十多城。
作大将几年,反倒不如一个书呆子的功劳大吗?”于是韩信表示赞同,采纳了蒯通的建议,渡过黄河。
此时齐国已接受郦食其的劝说,留他在那开怀畅饮,撤除了对汉军的防御守备。
韩信趁隙袭击历下军,兵临城下。
齐王认为是郦食其欺骗了自己,就将他烹了,随后战败逃走,韩信就平定了齐地,自立为齐假王。
当时汉军困在荥阳,派张良去封立韩信为齐王,以此安抚韩信。
项王也派武涉劝说韩信,想与他连手合作。
蒯通知道天下大势取决于韩信,想劝说韩信背弃汉王,就先用隐晦的语言来打动他“:在下曾学过相人之术。
相您的面,最大不过封为侯,而且还危险不能保全;相您的背,真是贵不可言!”韩信说“:这话怎讲?”蒯通请求避人私谈,说:“天下起兵反秦之初,英雄豪杰树帜一呼,天下之士有如云合雾集,相杂累积,疾风席卷。
那时考虑的只是灭亡暴秦而已。
如今刘邦、项羽争夺天下,造成无数人肝脑涂地、流离荒野。
汉王统率数十万部众,在巩、洛与楚对抗,凭借山地和黄河,一日几次攻战却没有尺寸之功,倒是败逃无援,在荥阳失败,在成皋伤亡,逃回到宛城、叶县之间,到了所谓智勇无处可施的困境。
至于楚人从彭城起兵,转战追击直至荥阳,无往不胜,势如卷席,威震天下。
然而军队困于京、索两地之间,阻于成皋西部山区不能前进,至今已有三年了。
锐气被山区险隘挫伤,库中粮食空虚,百姓疲惫至极,民心无所归向。
照我估量,不是天下至圣至贤之人,在如此局势下肯定不能平息天下的祸患。
此时,刘、项两王的命运就悬在您手中,您助汉则汉胜,助楚则楚胜,臣愿披露心迹,倾献肝胆,为您效忠,只恐您不能采用我的建议。
目前为您打算,不如让楚、汉都受益,保持势力并存下去,您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使楚汉谁都不敢先动。
凭您的大才大德和强大兵力,占据强大的齐国,钳制燕、赵之地,出击他们的虚弱地区以牵制后方,顺从民众的意愿,向西制止楚汉之争,天下谁敢不听从号令!您据有齐国故土,占淮泗之地,对诸侯施以恩德,待以高拱揖让之礼,那样天下的王侯就会相率来朝拜齐国了。
我听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希望你好好考虑。”韩信说:“汉王待我十分恩深情厚,我怎能见利忘恩!”蒯通说“:当初常山王张耳与成安君陈余结为刎颈之交,后来为张、陈释的事争执,常山王只好迫窘逃亡,归依汉王。
然后借兵东下,在高阝北交战,使成安君死在氵氐水之南,身首异处。
这二人相交之时,感情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深厚的了,而最终弄成彼此诛杀。
这为什么?为的是多欲引起祸患和人心难测。
如今您凭着忠诚信义和汉王相处,但不可能比张、陈二君的交情更牢固,而你们之间涉及的事情又都大于张、陈释之事,所以我认为您那么坚信汉王不会危害您,是错了。
从前大夫文种恢复已亡的越国,使勾践得以称霸,自己落得功成身亡。
有言道:‘野禽尽,走犬烹,敌国破,谋臣亡。’以朋友交情而言,最深不过如张耳、陈余,以忠臣报君而言,最诚不过像文种大夫。
这两例足够让人看清了。希望您深深地考虑。而且我听说,勇猛有谋使君主畏忌的人自身就危险;功盖天下的人无法赏赐。您涉过西河、虏获魏王、擒住夏说、攻破井陉、诛杀成安君、命令行于赵。使燕国归顺,齐国平定,向南摧毁楚军数十万,斩杀龙且,向西报捷,这就是所说的功劳盖世,举世无二,计略奇异,无人超出。如今您拥有无法赏赐的功劳,兼有震撼君主的威势,去归依楚国,楚人不敢相信您,归附汉国,汉人又震恐不安。那么您带着威势和功绩往哪里去呢?形势是您处在人臣的位置,却有超过天下人的名声,我真为您感到不安。”韩信说“:先生暂且别说了,我考虑考虑。”数日后,蒯通又劝韩信说:“听取意见,能把握事情的征候;考虑谋划,是事业成败的关键。若随遇而安地供人役使,就会失掉掌握君权的机会,满足于有限的俸禄,就会失掉为卿为相的地位。遇事心中明白,却不敢决断行动,会给百事埋下祸根,所以说犹豫的猛虎,不如螫人的蜂蝎。勇士孟贲狐疑不动,不如童子的无畏向前。这是强调行动的可贵。
那功业是难以成就而容易失败的,时机难逢而容易错过。
古话:‘时乎时,不再来。’希望您对我的建议不再犹豫。”韩信还是犹豫,不忍背弃汉王,又自认为功劳多,汉王不至于把齐国夺去,就谢绝了蒯通。蒯通见劝说无效,惶恐不安,佯装疯癫,为巫避祸。
天下大局已定,后来韩信因获罪被废为淮阴侯,再谋反被杀,临死前叹息说“:悔不该不听蒯通之言,如今死在女子之手!”高帝知道是齐国有名的辩士蒯通,就下诏缉拿。蒯通被捉来,皇帝想把他烹了,说:“你教唆韩信反叛,为什么?”蒯通答“:狗只识主人,吠咬生人。那时,臣心目中只知道齐王韩信,不知道您陛下。况且秦朝失去的帝位,天下共起追逐争夺,有雄才大略的人先能得到。天下汹汹,想成陛下这样帝业的人不少,只是力不能及,您能把他们尽杀了吗?”皇帝就宽赦了蒯通。在齐悼惠王时,曹参为齐相,他礼下贤人,请蒯通作为宾客。当初,齐王田荣怨恨项羽,策划举兵反叛,就胁迫齐国士人跟随他,不从者就杀。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也在被迫行列中,勉强跟从他。后田荣失败,二人自耻从乱,一起入深山隐居,有宾客对蒯通说“:先生您在曹相国那里,拾遗举过,进荐贤能,齐国无人能及先生。您知道梁石君、东郭先生是超越世俗的人,为什么不推荐给相国呢?”蒯通说“:是啊。我的家乡有个妇人,与乡里的老妇们相处很好。一天妇人家夜里肉不见了,婆婆认为是乡妇偷了,一怒之下将乡妇赶走。乡妇早上离去,遇到同她关系好的老妇们,将发生的事说了,向她们告别。老妇说‘:你慢慢走,我现在让你家追你回来。’老妇马上缠了乱麻到丢肉的这家借火,说:‘昨夜里,狗得了肉,拚死争斗,借火去烧水收拾死狗。’丢肉家急忙去追回乡妇。乡里老妇不是谈说之士,缠麻借火而不说要追回乡妇,然而事情可以交互影响互相打动。我将向曹相国‘借火’。”于是面见曹相国说:“妇人中有丈夫只死三天就再嫁的,有幽居守寡不出门的,您若想要娶女人,娶哪种?”答“:娶那不嫁的。”蒯通说“:选择臣下是一个道理,有东郭先生、梁石君,是齐国的俊才,但隐居‘不嫁’,从不失节刻意求官。希望你派人以礼迎请。”曹相国说“:我恭敬的接受先生的建议。”后来以他们为上宾。蒯通研究讨论战国时代游说之士的权变方略,并自叙其说,著《隽永》一书,共八十一篇。
当初,蒯通与齐人安其生交情很深,安其生曾求取项羽的任用,而项羽却不能采纳他的计谋。项羽想封他们二人,二人终究不肯接受。
2.原文:《汉书·卷四十五·蒯伍江息夫传第十五》
蒯通,范阳人也,本与武帝同讳。楚汉初起,武臣略定赵地,号武信君。通说范阳令徐公曰:“臣,范阳百姓蒯通也,窃闵公之将死,故吊之。虽然,贺公得通而生也。”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通曰:“足下为令十余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甚众。慈父孝子所以不敢事刃于公之腹者,畏秦法也。今天下大乱,秦政不施,然则慈父孝子将争接刃于公之腹,以复其怨而成其名。此通之所以吊者也。”曰:“何以贺得子而生也?”曰:“赵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问其死生,通且见武信君而说之,曰:‘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而后下城,臣窃以为殆矣。用臣之计,毋战而略地,不攻而下城,传檄而千里定,可乎?’彼将曰:‘何谓也?’臣因对曰:‘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好富贵,故欲以其城先下君。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则边地之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降而身死’,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为君计者,莫若以黄屋朱轮迎范阳令,使驰骛于燕、赵之郊,则边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下而身富贵’,必相率而降,犹如阪上走丸也。此臣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徐公再拜,具车马遣通。通遂以此说武臣。武臣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赵闻之,降者三十余城。如通策焉。
后汉将韩信虏魏王,破赵、代,降燕,定三国,引兵将东击齐。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说下齐,信欲止。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得以得无行!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之众,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度河。齐已听郦生,即留之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以郦生为欺己而亨之,因败走。信遂定齐地,自立为齐假王。汉方困于荥阳,遣张良即立信为齐王,以安固之。项王亦遣武涉说信,欲与连和。
蒯通知天下权在信,欲说信令背汉,乃先微感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信曰:“何谓也?”通因请间,曰:“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刘、项分争,使人肝脑涂地,流离中野,不可胜数。汉王将数十万众,距巩、雒、岨山河,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还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荥阳,乘利席胜,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三年于此矣。锐气挫于险塞,粮食尽于内藏,百姓罢极,无所归命。以臣料之,非天下贤圣,其势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之时,两主县命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心腹,堕肝胆,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方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以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天下孰敢不听!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图之。”
信曰:“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F52A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释之事者,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足下,过矣。大夫种存亡越,伯句践,立功名而身死。语曰:‘野禽殚,走犬亨;敌国破,谋臣亡。’故以交友言之,则不过张王与成安君;以忠臣言之,则不过大夫种。此二者,宜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下井陉,诛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数十万众,遂斩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略不出出者也。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信曰:“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数日,通复说曰:“听者,事之候也;计者,存亡之机也。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计诚知之,而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B063;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贵能行之也。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值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无疑臣之计。”信犹与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多,汉不夺我齐,遂谢通。通说不听,惶恐,乃阳狂为巫。
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高帝曰:“是齐辩士蒯通。”乃诏齐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韩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上乃赦之。
至齐悼惠王理,曹参为相,礼下贤人,请通为客。
初,齐王田荣怨项羽,谋举兵畔之,劫齐士,不与者死。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在劫中,强从。及田荣败,二人丑之,相与入深山隐居。客谓通曰:“先生之于曹相国,拾遗举过,显贤进能,齐功莫若先生者。先生知梁石君、东孝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进之于相国乎?”通曰:“诺。臣之里妇,与里之诸母相善也。里妇夜亡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缊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夜,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故里母非谈说之士也,束缊乞火非还妇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适可。臣请乞火于曹相国。”乃见相国曰:“妇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门者,足下即欲求妇,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则求臣亦犹是也,彼东郭先生、梁石君,齐之俊士也,隐居不嫁,未尝卑节下意以求仕也。愿足下使人礼之。”曹相国曰:“敬受命。”皆以为上宾。
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
初,通善齐人安其生,安其生尝干项羽,羽不能用其策。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卒不肯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