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求席慕容的散文街灯

急求席慕容的散文《街灯》,谢谢!找到了,我会追加分的!

  席慕容的散文
  1.桐花
  4月24日

  长长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脉绵延着的山岗。不知道何处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说出这十年二十年间种种无端忧愁。林间洁净清新,山峦守口如瓶,没有人肯告诉我那即将要来临的盛放与凋零。

  4月25日

  长长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脉绵延着的山岗。在最起初,仿佛仍是一场极为平常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着贮藏已久的盼望,也许就会错过了在风里云里已经互相传告着的,那隐隐流动的讯息。

  四月的风拂过,山峦沉稳,微笑地面对着我。在他怀里,随风翻飞的是深深浅浅的草叶,一色的枝柯。

  我逐渐向山峦走近,只希望能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模糊的低语穿过林间,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酝酿着一种芳醇的变化,一种未能完全预知的骚动。

  5月8日

  在低低的呼唤声传过之后,整个世界就覆盖在雪白的花荫下了。

  丽日当空,群山绵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呼,同时飞旋,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这样的一个开满了白花的下午,总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是一场可以放进任何一种时空里的聚合。可以放进诗经,可以放进楚辞,可以放进古典主义也同时可以放进后期印象派的笔端——在人类任何一段美丽的记载里,都应该有过这样的一个下午,这样的一季初夏。

  总有这样的初夏,总有当空丽日,树丛高处是怒放的白花。总有穿着红衣的女子姗姗走过青绿的田间,微风带起她的衣裙和发梢,田野间种着新茶,开着蓼花,长着细细的酢浆草。

  雪白的花荫与曲折的小径在诗里画里反复出现,所有的光影与所有的悲欢在前人枕边也分明梦见,今日为我盛开的花朵不知道是哪一个秋天里落下的种子?一生中所坚持的爱,难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书里写完了的故事?

  五月的山峦终于动容,将我无限温柔地拥入怀中,我所渴盼的时刻终于来临,却发现,在他怀里,在幽深的林间,桐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纷飘落。

  5月11日

  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离散与凋零?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桐花正不断不断地落下。我心中紧紧系着的结扣慢慢松开,山峦就在我身旁,依着海潮依着月光,我俯首轻声向他道谢,感谢他给过我的每一个丽日与静夜。由此前去,只记得雪白的花荫下,有一条不容你走到尽头的小路,有这世间一切迟来的,却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尽,林中却仍留有花落时轻柔的声音。走回到长长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谁印证这一种乍喜乍悲的忧伤。
  周遭无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树木都退回到原来的角落。我回首依依向他注视,高峰已过,再走下去,就该是那苍苍茫茫,无牵也无挂的平路了吧?山峦静默无语,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仿佛已忘记了花开时这山间曾有过怎样幼稚堪怜的激情。

  我只好归来静待时光逝去,希望能象他一样也把这一切都逐渐忘记。可是,为什么,在漆黑的长夜里,仍听见无人的林间有桐花纷纷飘落的声音?为什么?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

  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84年初夏结绳记事
  2.
  有月亮的晚上

  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两旁的木麻黄长得很高很高,风吹过来,会发出一种使人听了觉得很恍惚的声音,一阵强一阵弱的,有点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过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台湾最南端的海滩上。夜很深了,路上寂无一人,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月亮。

  因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一条回旋的缎带,在林子里穿来穿去,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当然,我是不能这样的。我应该回到旅馆房间里去。因为,这个白天我已经在海边画了一天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另外几位朋友一起到山里面去写生的,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好准备明天的来临。

  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这样的月夜是不能等闲度过的。在这样的月夜里,很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一直不断地在我生命里出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上俯视着我,端详着我,陪伴着我。

  白昼的回忆常会被我忘记,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却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会忘。

  就好象有一年在瑞士,参加了一个法文班的夏令营,在山里一幢古老的修道院里住了十天,学生里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几天下来就混熟了。有个晚上,十几个人一起到教堂后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里的我们起先并不太觉得,等到从林子里走出来面对着一大片空阔的草原时,才发现月亮已经将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昼。比白昼更亮的是一种透明的水绿色的光晕,在山间在草丛里到处流动着,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点象酒。

  我们都静下来了,十几颗年轻的心在那时都领会到一点属于月夜特有的那种神秘的美丽了。没有人舍得开口,大家都屏息地望着周围,都象都希望能把这一刻尽量记起来,记在心里。

  然后,一个从爱尔兰来的男孩子忽然兴奋地叫起来:

  “跑啊!看谁先跑到那边的林子里去!”

  是啊!跑啊!在这一片月色里,在这一片广大的草坡上,让我们发狂地跑起来,用我们所有的力气,一直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对面的阴影里去吧!

  大家都尖叫着往前冲出去了,我动作比较慢,落在他们后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着跑。这时候,前面人群里的一个男孩子回头对我笑着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们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苏黎世大学读工科的一个中国同学,白天上课时他总是从在角落里,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我连他姓什么也不清楚,而在他回过头来叫我的那一刹那,我却忽然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样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昼里看不到的。我说出来是什么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头呼唤我时的神情,我总觉得在什么时候见过一样:一样的月、一样的山、一样的回着头微笑的少年。

  当然,那也不过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觉而已,然后我就一面挥手,一面脚下加劲地赶上,和他们一起横越过草原,跑进了在等待着的那片阴暗的树林里了。

  那天晚上以后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风比较大了,天比较冷了,夜比较深了;然后,就会有比较理智的人提议该回去了,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夜晚不都是这样结束的吗?

  我以后一直没再遇到过那个男孩子,但是,有时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会想起一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会想起他来。好多年也这样过去了。

  回国以后,有一次,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一对中年夫妇从人丛中走过来向我道贺,交谈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营里同过学,忽然间想起来他就是那天晚上那个月光下回头向我呼唤的少年,眉目之间,依稀仍留有当年的模样。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地问他: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月亮底下赛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倒记得在结业典礼上我们中国同学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气又笑的样子。”

  我记得的事情他不记得,他记得的事情我却早都忘了,多无聊的会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听着我们交谈,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话,我能说出来吗?面对着眼前这一对衣着华丽、很有风度的夫妇,我能说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吗?如果我说了,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误会呢?

  当然,我没有说,我只是再和他们寒喧几句就握别了,听男的说他们可能要再出国,再见面又不知道会是哪一年了。当时,在他们走后,我只觉得很可惜,如果能让他知道,在如水般流过的年华里,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清晰地记得他年轻时某一刹那里的音容笑貌,他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快乐一点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经快走到海边了,木麻黄没有了,换成了一丛一丛的 ??麻,在岩石间默默地虬结着。它们之中有好多开花了,又长又直的花梗有一种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们之上显得特别的圆。

  海风好大,把衣服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我恐怕是该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我了。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不管怎么计划,怎么坚持,美丽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结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间里,睡到床上去做为结束。这么多年来,遇到过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过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头,总是盼望着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里,在长满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让所有的事物永远不变,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刻。

  而从来没有一次能如愿。总是会有人很理智又很温柔地劝住了我,在走了一半的路上回过头去。总是会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总是会有人笑我,说我所有的是怎样痴傻的念头啊!

  而今夜,没人在我身旁,我原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可是,我仍然也只能微笑地停了下来,在海滩与近咫尺的海水之前停了下来。浪潮轻轻地打到沙岸上,发出叹息一样的嘶声,而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仍然只有转过身来,往来路走回去。

  不过,今夜的我,到底是比较成熟些了吧,我想,其实,我也不必为一些没能说出的话,或者没能做到的事觉得可惜。我想,在我自己的如水流过的年华里,也必然会有一些音容笑貌留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心里了吧。日子绝不是白白地过去的,一定有一些记忆是值得珍惜,值得收藏的。只要能留下来,就是留下来了,不管是只有一次或者只有一刹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里。

  世事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月亮在静静地端详着我,看我微笑地一个人往来路走回去。
  3.生命的滋味

  1

  电话里,T告诉我,他为了一件忍无可忍的事,终于发脾气骂人了。

  我问他,发了脾气以后,会后悔吗?

  他说:

  “我要学着不后悔。就好象摔了一个茶杯之后又百般设法要粘起来的那种后悔,我不要。”

  我静静聆听着朋友低沉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怅惘的感觉。

  我们在少年时原来都有着单纯与宽厚的灵魂啊!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成长的过程里让它逐渐变得复杂与锐利?在种种牵绊里不断伤害着自己和别人?还要学着不去后悔,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整天,我耳边总会响起瓷杯在坚硬的地面上破裂的声音,那一片一片曾经怎样光润如玉的碎瓷在刹那间迸飞得满地。

  我也能学会不去后悔吗?

  2

  生命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争夺,包括快乐与自由在内,都免不了一番拼斗。

  年轻的时候,总是紧紧跟随着周遭的人群,急着向前走,急着想知道一切,急着要得到我应该可以得到的东西。却要到今天才能明白,我以为我争夺到手的也就是我拱手让出的,我以为我从此得到的其实就是无从此失去的。

  但是,如果想改正和挽回这一切,却需要有更多和更大的勇气才行。

  人到中年,逐渐有了一种不同的价值观,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再那么重要了,而一直被自己有意忽略了的种种却开始不断前来呼唤我,就象那草叶间的风声,那海洋起伏的呼吸,还有那夜里一地的月光。

  多希望能够把脚步放慢,多希望能够回答大自然里所有美丽生命的呼唤!

  可是,我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回答它们,从小的教育已经把我塑铸成为一个温顺和无法离群的普通人,只能在安排好的长路上逐日前行。

  假如有一天,我忽然变成了我所羡慕的隐者,那么,在隐身山林之前,自我必定要经过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吧?

  也许可以这样说:那些不争不夺,无欲无求的隐者,也许反而是有着更大的欲望,和生命作着更强硬的争夺的人才对。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呢?

  3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
  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
  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E·佛洛姆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仅仳离只是强烈的感情而已,它还是“一项决心,一项判断,一项允诺。”

  那么,在那天夜里,走在乡间滨海的小路上,我忽然间有了想大声呼唤的那种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我刚刚从海边走过来,心中仍然十分不舍把那样细白洁净的沙滩抛在身后。那天晚上,夜凉如水,宝蓝色的夜空里星月交辉,我赤足站在海边,能够感觉到浮面沙粒的温热干爽和松散,也能够同时感觉到再下一层沙粒的湿润清凉和坚实,浪潮在静夜里声音特别轻柔。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装满这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山石冲蚀成细柔的沙粒,并且把它们均匀地铺在我的脚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酝酿出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时光啊!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候我们的来临?

  若是在这样的时刻里还不肯还不敢说出久藏在心里的秘密,若是在享有的时候还时时担忧它的无常,若是爱在被爱的时候还时时计算着什么时候会不再爱与不再被爱;那么,我哪里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过是不断在浪费它在摧折它而已吧。

  那天晚上,我当然还是离开,我当然还是要把海浪、沙岸,还有月光都抛在身后。可是,我心里却还是感激着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这整个世界呼唤起来:

  “谢谢啊!谢谢这一切的一切啊!”

  我想,在那宝蓝色的深邃的星空之上,在那亿万光年的距离之外,必定有一种温柔和慈悲的力量听到了我的感谢,并且微微俯首向我怜爱地微笑起来了吧。

  在我大声呼唤着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同时下了决心、作了判断、有了承诺了呢?

  如果我能够学会了去真正地爱我的生命,我必定也能学会了去真正的爱人和爱这个世界。

  4

  所以,请让我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请让我学着不去后悔。当然,也请让我学着不要重复自己的错误。

  请让我终于明白,每一条路径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请让我终于相信,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

  请让我生活在这一刻,让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

  在这一切之外,请让我领略生命的卑微与尊贵。让我知道,整个人类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琢磨着的艺术创作,在我之前早已有了开始,在我之后也不会停顿不会结束,而我的来临我的存在却是这漫长的琢磨过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点,我的每一种努力都会留下印记。

  请让我,让我能从容地品尝这生命的滋味。

  4.淡淡的花香

  曾经有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植物?为什么总喜欢画花?

  其实,我喜欢的不仅是那一朵花,而是伴随着那一朵花同时出现的所有的记忆,我喜欢的甚至也许不是眼前的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我心里所唤起的那一种心情。

  今天,我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一句使我动心的话,他说:

  “友谊和花香一样,还是淡一点的比较好,越淡的香气越使人依恋,也越能持久。”

  真的啊!在这条人生的长路上,有过多少次,迎面袭来的,是那种淡淡的花香?有过多少朋友,曾含笑以花香贻我?使我心中永远留着他们微笑的面容和他们的淡淡的爱怜。

  恐怕要从那极早极早的时刻开始追溯吧。

  小卫兵

  幼年时的记忆总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太早入学的关系,记得是五岁以前,在南京。

  只因为姐姐上学了,我在家里没有玩伴,就把我也送进了学校,想着是姊妹一起,可以有个照顾,却没料到分班的时候,我一个人被分到另外一班。

  不到五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无能是因为年龄的幼小,却只以为是自己笨。所有同学都会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他们都能唱的歌,我一句也跟不上,一个人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却觉得非常寂寞。

  总是盼望着放学,放学了,姐姐就会来接我,走过学校旁边那个兵营的时候,假如是那个小卫兵在站岗,他就一定会送我一朵又香又白的花朵。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众多的放学回家的孩子里,他会单单认出了我,喜欢上我,在那整整一季花开的季节里,为我摘下,并且为我留着那一朵又一朵香香的花,在我经过他岗亭的时候,他就会跑出来把那朵花放到我的小手上。

  已经忘了他的面貌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卫兵,年轻得有点象个孩子。穿着过大极不合身的军服,有着一副羞怯的笑容,从岗亭里跑出来的时候,总是急急忙忙的。

  花很大很白又很香,一直不知道是哪一种花,香味是介乎姜花和鸡蛋花之间的,这么多年了,每次闻到那种相仿佛的香味时,就会想起他来。

  想起了那一块遥远的土地,想起了那一颗寂寞的心。

  想起了我飘落的童年,离开南京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一个玩伴说过再见。

  高吉

  想起高吉,就想起那些水姜花。

  在北师艺术科读书的时候,高吉是我同届普通科的同学。

  我们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熟识起来的,每天在上晚自习之前,坐在二楼教室走廊的窗前,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一面说一面笑,非要等到老师来干涉了,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去做功课。

  那个时候,有些同学已经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然而,在我和高吉之间,却是一种很清朗的友情。大概是一起编过校刊之类的,我们彼此之间有着一种共事的感觉,谈话的内容也是极为海阔天空。

  日子过得好快,毕业旅行、毕业考,然后就毕业了。整个七月,我都待在木栅乡间的家里,每天都喜欢一个有在山上乱跑。

  有一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门前,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来,站在院墙外不敢进来,隔着一大块草坪远远地向我招呼。

  父亲那天正好在家里,坐在客厅落地窗内的他似乎很吃惊,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件对他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对他来说,我似乎还应该是那个傻傻的一直象个小男孩的“蓉儿”;怎么冷不提防地就长大了,并且竟然是个有男孩子找上门来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亲在吃惊之余,似乎有点恼怒了,所以,他冲口而出的反应是:

  “不行,不许出去。”

  可是,那一天,刚好德姐也在家,她马上替我向父亲求情了:

  “让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学嘛!”

  我一直不知道是因为德姐的求情还是因为父亲逐渐冷静下来的结果,但是在当时,快乐的我是来不及去深究的,在父亲点过了头之后,我就连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们会合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高吉。

  那天我们三个人跑到指南宫的后山去,山上的溪水边长满了水姜花,满山都充满着那种香气。高吉说他要回金门去教书了,我说我也许可以保送上师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云,在我们年轻的心胸里,也有着许多缥缈的憧憬,我们相互祝福,并且约好要常常写信。

  但是,两个人分别了之后,并没有交换过任何的讯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讯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在报上看到金门的飞机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单里,据说是要到台湾来开会,已经是小学校长了。

  在报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并没有会过意来,然后,在刹那之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对我来说,一直还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这样的结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开放,在恍惚的芳香里,我听任热泪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轻时的一位好朋友啊!

  野生的百合

  那天,当我们四个有在那条山道上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却没想到,下了车以后,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的山上,竟然四处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凉,是黄昏的时刻,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

  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而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一样的湿润和清凉的云雾、一样的满山盛开的洁白花朵;谁说时光不能重回?谁说世间充满着变幻的事物?谁说我不能与曾经错过的美丽再重新相遇?

  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朋友们大概也感染到我的兴奋。陈开始攀下山岩,在深草丛里为我一朵一朵地采撷起来,宋也拿起相机一张又一张地拍摄着,我一面担心山岩的陡削,一面又暗暗希望陈能够多摘几朵。

  陈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给我采了满满的一大把,笑着递给了我。

  当我把百合抱在怀中的时候,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

  一生能有几次,在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也是四个人结伴同行,也是同样的暮色,同样的开满了野百合的山巅,同样的微笑着的朋友把一整束花朵向我送了过来。

  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次而已,却从来不会忘记。

  令人安慰的就是不会忘记。原来那种感觉仍然一直深藏在心中,对大自然的惊羡与热爱仍然永远伴随着我,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经历过多少沧桑世事,可喜的是那一颗心却幸好没有改变。

  更可喜的是,在二十年后能还再重新来印证这一种心情。因此,在那天,当我接过了那一束芬芳的百合花的时候,真的觉得这几乎是我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刻了。

  而这一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们。

  所以,你说我爱的是花吗?我爱的其实是伴随着花香而来的珍惜与感激的心情。

  就象我今天遇见的这位朋友,在他所说的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动人的哲思呢?

  我说的“动人”,就如同几位真诚的朋友,总是在注意着你,关怀着你,在你快乐的时候欣赏你,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甚至,在向你揭露种种人生真相的时候,还特意小心地选择一些温柔如“花香”那样的句子,来避免现实世界里的尖锐棱角会刺伤你;想一想,这样宽阔又细密的心思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我实在爱极了这个世界。一直想不透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总是特别仁慈?为什么我的朋友都对我特别偏袒与纵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为什么总是充塞着一种淡淡的花香?有时恍惚,有时清晰,却总是那样久久地不肯散去?

  我有着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们陪我一起走这一条路,你说,我怎么能不希望这一段路途可以走得更长和更久一点呢?

  也就是因为这样,我竟然开始忧虑和害怕起来,在我的幸福与喜悦里,总无法不掺进一些淡淡的悲伤,就象那随着云雾袭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一样。

  然而,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欢喜或是悲伤、总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地来走上一趟。

  我想,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
  5.
  灯火

  在夜雾里,请你为我点起这所有的灯火。

  1

  他曾经在她五岁那年,来过她家。

  他们两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会面的实际情形到底如何,经过了这几十年,真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是两人都因而有了一种朦胧的认定:在她五岁那年,他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在父执辈的筵席上,她偶尔会遇到那样的场面:父亲举杯向一位朋友劝酒,那位伯伯坚决不肯喝,父亲就会说:

  “怎么?五十年前就认得了的朋友,竟然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了吗?”

  说也奇怪,原来千推万辞说是有心脏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马上举杯一饮而尽,并且容光焕发的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转过来笑着要父亲再来干一杯了。

  那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温热的感动。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样流离颠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样漫长艰困的岁月之后还能与年轻时的朋友再相见,再来举杯,这样的一杯酒怎能不一饮而尽呢?

  她慢慢能体会出这种心情了。在已经进入中年的此刻,能够有个象他那样的朋友坐在面前,听她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种种苦乐的遭遇都说了出来,实在是一种幸福。

  而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默默聆听,间或插进一两句话,剩下的时间,他总是用一种宽容的眼神瞅着她,唇边还带着笑意,好象是在说:

  “随你怎么闹吧,反正,我是从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了。”

  在那种时刻里,她不禁要感谢那一直被她怨恨着的飞驰的时光了。就是因为时光飞驰,她才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一次再次地印证着这种单纯的幸福。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象无论在多么阴沉的天空里,总有人肯为她留下一块非常干净又非常透明的蔚蓝。

  那是只有五岁时的天空才能有的颜色吧,而五岁时所有其他的朋友们呢?

  2

  他是她的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因为他知道所有花树草木的名字。

  认得他不过才两三年,却很快就熟识得象相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那样。那是因为只要看到一种不知名的花草,就会让她想起他来,想他一定会知道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从来都没让她失望过。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状颜色特征说了出来,在电话那一端的他立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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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个回答  2010-07-26
街 景
1
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婴儿车上,他的母亲一手扶着车把,整个人却转过身去看后面的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孩子的父亲正在选购奶瓶还是奶嘴,好象迟迟无法决定选哪一种厂牌的。
小婴儿却无牵无挂,笑嘻嘻地正在和自己的身体玩耍。他先是吮着白白胖胖的小手,觉得不过瘾了又把白白胖胖的小脚也塞进嘴巴里。高兴起来他双手和双脚都同时随意地交叉挥舞着,我站在街边,看得如痴如醉。
他的四肢柔软灵活得令人心惊,生命在最初原来是没有上下没有内外也没有手脚之分的。小婴儿双脚向上交叉着的姿态竟然象是一双祈祷的手臂,那样优雅又那样自然。
在小小婴儿美丽和从心所欲的示范里,也许深藏着每一个舞蹈者的梦想吧。
2
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香港,有一对夫妇结婚很久才生下一个女孩,周岁的时候特意去照相馆里给她拍了好多张可爱的相片,还把其中的一张放大了配上镜子拿来送给我们。
我记得父亲笑嘻嘻地向他们道贺,然后马上钉了个钉子把相片挂在客厅的墙上,照片里一岁的小女儿正微笑地拍着小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如果我们愿意,是可以把生命停顿在某一个特定的刹那的。
如果我们真的愿意。
3
可是,有的时侯我们并不知道内心深处真正的意愿。
有时侯,上一秒钟正在横过台北的街道,下一秒钟却忽然想起在荷兰或者在卢森堡的一个下午,那个记忆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却会突然出现然后与周遭的景物互相重叠起来。
那时候,站在街边的我,常会有一阵恍惚空茫的感觉,想着那十几二十年前一个日子里的几秒钟,怎么会那样完整那样精致地一在藏在我的心里,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可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埋藏之后,为什又会忍不住在这一刹那里忽然重新露面、重新出现呢?
是因为相似的风?相似的云?还是因为生命里那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似的心情?
4
有人在街道的拐角处拴了一只狗。
狗不凶,细细的铁链子也拴得很松,所以它如果想要站起来活动的话,可以走出去好几步,链子伸直了加上狗的身长正好把整条人行道挡住。
它此刻就是这样挡在路中间,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站在它面前。
女孩大概有六七岁了,穿着一件蓬松美丽的花衣服,裙边很短,露着两截浑圆结实的小胖腿。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小朋友家里作客吧,她兴致勃勃地沿着人行道一路走来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难题。
我的车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紧张得发红的小脸上,有着一种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每一个人面对着生活上的难题时,不也都有着同样的表情吗?
5
两个少年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大概坐了很久了,彼此却又不说什么话。然后一起站起来,一起背着书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仍然不怎么交谈。
在街角要分手的地方,两个少年忽然举起手来互拍了一下,再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就各自转身走了。
我坐在冰果店的大玻璃窗后端详着他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大概只有在少年时才能求得到吧?彼此互相分担着心事,分担着对前面的忧虑、希望和好奇。
这样的朋友,我也曾经有过几个。
6
去旅行时,忽然不想照相了。总觉得照出来的,常常不是我原来看见的,原来所想保留的那些东西。
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一生也许只会经过一次的城市里散散步。
7
父亲去年回来的时候,看到街上那些亲热地共骑一辆摩托车的青年男女就会微笑,有一次忍不住问我:
"骑在摩托车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开车陪父亲去赴一位老乡亲的邀宴,红灯时停在十字路口,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辆摩托车让我看。
年轻的男孩背朝着我们骑在车上,也在等红绿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轻爽的牛仔装,两腿跨坐着,两只手臂环绕着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宽又厚,长发的女孩就整个人贴靠在那宽宽厚厚的背上,脸微微向我们侧过来,细柔的眉目配上细柔的姿态,那表情仿佛准备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顾,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男子的宽广胸怀是她唯一的依恋,唯一的归宿。
我很诚实地回答了父亲:
"我想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8
朋友在几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在扉页上他给我写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特质就在于不会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欢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诚挚的心思。人到中年,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候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别人的思想里发现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恨不得能马上跑到那个人的面前去拥抱他。
喜欢去逛书店,喜欢去翻一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书,读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热情,我真为他们觉得欢喜和骄傲。
9
有时候遇见年老的丈夫载着白发的妻子,骑着一辆轻型的摩托在缓缓驶过街头,我总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10
在新竹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女老师,她忽然问起我的年龄来,我告诉了她以后,抛连声说:
"好年龄啊!好年龄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她是要我好好地来过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风很大,我一个人走在风里,想到我还有我那些同龄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处在一种最好的时同里,正是可以犯错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戏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龄啊!
11
有一次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带他的老伴儿横过南京东路。
他们应该等红绿灯走斑马线的,但是老先生一开始就错了,到最后在马路当中陷身在两旁飞驰而过的车阵里。老先生脸都急红了,却还一直用左手来拍他右手牵着的妻子的臂膀,意思是安慰地,叫她不要怕。
那位老太太果然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等着她那手足无措的丈夫带她过马路。
看着他们两人踉跄走过,在夕阳西下车如流水的南京东路上,忽然发现时光可以使人狼狈如此,心里微微害怕起来。
12
阿伊达有一头很漂亮的金色长发,那年夏天,她刚刚二十岁,和我住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同一个宿舍里。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夏天也特别热,阿伊达把一头柔顺的金发扎在颈后,在打结的地方插上了很多朵粉粉蓝蓝的鲜花,穿着宽松的白色衣裙,走在街上吸引了所有来往行人的目光。
二十岁的她在夏天的阳光里是一张令人不舍得挪开视线的图画。
她自己知道,我们这几个走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也都知道。
那样令人艳羡的青春啊!
她自己很知道,所以发上的花朵每天更换,越插越热闹。有一天晚上,整个宿舍的女孩子在晚餐的桌前都笑了起来,因为阿伊达盛装前来,不单在发上插满了鲜花,并且在手上脚踝上也戴着花环,好象是玻提且画中的人物,我们笑着问她敢不敢就这样走到街上去?她说她就是要这样上街,并且希望能有朋友陪她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们七八个女孩子果然起哄陪着她走出了宿舍,开始的时侯大家又笑又闹的真是让所有的行人都对我们测目,后来走着走着街道就变得灯火稀落了,我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感觉到盛筵已散,知道人的一生没有几次可以任性的狂欢。
那个夏天的夜晚,空气里一在飘浮着玫瑰的甜香,我却总是记得那些逐渐稀落的灯火。
13
在旅馆的窗前俯视整个城市的道路,我想,在每一个街落都会有着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吧?
我要一个能陪我度过一生的伴侣在这样的窗前拥着我。
14
一个灰发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张配好了框子的彩色照片和我错身而过。
相片里是一个严肃而又温柔的盛装妇人,正微微地笑着。
我回头看他,那孤独的身影刚要转过街角。
相片要挂在屋里的哪一面墙上呢?

画 展
师恩
因为想请老师为我六月的画展说几句好话,朋友们和我一起到新竹去拜访李老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知道老师身体不太好,访问完了之后就赶快站起来告辞,老师却直说谈得不够尽兴,要我们再坐一坐。看师母微笑默许的样子,我们就真的再坐了下来。
老师说:
"教过的学生我差不多都能记得,有几个,我还记得第一次认识他们时的情景。象龙思良就是一个,我第一次看他画水彩,就觉得很惊奇,技巧怎么那样好,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才知道他是侨主。真不简单啊!那么年轻就画得那样好!
还有吴炫三,我记得是带他们班上到台北大桥旁边写生,那么多杂乱的房子,在他的画面上却处理得无懈可击,我当时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名字以后我就没再忘记过。"
老师的房子光线不太好,墙上挂的画又多,整个客厅显得比较阴暗,老师满头的白发因此而显得特别的白。
朋友在旁边好奇地发问:
"那么李老师还记不记得第一次问席慕蓉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记得。"老师很快地回答她,我心里-怔,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啊。
"当然记得,那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一条小水沟的旁边,她蹲在那里画一张大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跟我说她叫席慕蓉。我当时觉得和她画的笔触相比,她长得好小,好小好小的一个小女儿啊。"
老师在形容我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也许是要用"女生"或者"女孩",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小女儿"这三个字,然后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这是我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的事,我自己也从来不记得,真有过那样的一场相遇吗?
李老师当然是在上我们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我们认识并且喜欢着的了。可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还是旁边,好象是有过那样一条两旁植着柳树的水沟,好象是有过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象是有过一位高大威武的老师远远走来,轻轻俯身问一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有过那样的一件事啊!然而女孩成长以后却完全忘记了,一直要到这么多年之后,要到今天,要到此刻,才在白发的老师面前重新恍惚地想起。
旁边的朋友们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老师也在问我那一年到底有多少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回去,然后又站起来想要回答老师的问题,却怎样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成串地往下滚落。
等到终于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特别嘱咐我:
"你到台北,如果遇见龙思良、吴炫三还有你同班的那些同学的话,叫他们有空来看看我,好吗?"
我说我会的,然后就向老师说再见。站在古老家屋的门边,老师也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挥手,同时,他又微笑地加了一句:
"其实,不只是他们,每一个我教过的孩子我都会想念的啊!"
老师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似乎带着一点微微的叹息,但是因为我们已经走远了,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确定。
乡下的孩子
因为这一次展览的画,有些颜色特别深暗,我以前用惯了的外框没办法相配,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一位专做画框的佘先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和他联络。
看电话知道是竹东一带,打了过去之后听说是在峨眉的山上。我想乘着到新竹去上课的机会,也许先开车到峨眉,直接到他们的工厂去参观,就要佘先生把地址给我,想不到他在电话的那一端连声说:
"不行,不行,你一定找不到的。我们这里是乡下地方,很不容易找,还是我来接你的好。"
我心里想这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但是,总还是陌生入,不好向他逞能。于是,用了折衷的办法,我把车开到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小镇上,然后再请他来带路,这样两方面都还算公平。
开到小镇的时候,大概快十一点了,幼稚园的小学生放学了,干净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幼儿们仍然煞有介事地排着路队,脸圆圆的老师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微笑地和来接孩子的家长打招呼。正午的乡村镇市好象依旧保持着早上的那种新鲜与清香,让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我站在公路局车站的正面等着佘先生,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只是我没想到骑着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的年轻人就是他,我心里暗暗为他的年轻与俊秀感到惊讶。
想不到,令我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金先生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一路很着他在前驶去,我想,所谓的乡下,大概是多走几条狭窄的山路多拐几个弯就会到了的吧。
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我跟在他的车后,从弯曲的街道脱离之后,是开始走上了山路,然而,在整整十几分钟的车程里,我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又一座高山的山脊上向前迂回滑行。
这是一条铺设得非常平稳的产业道路,大部分的地方都只能容一辆车单向行驶,只在每隔一段路的距离里设法开出一块可以错车的宽度来。顺着山势,一会儿狭窄多弯,两旁树木几乎要挤到车前来,整个林子里绿意极深极沉。一会儿又豁然开朗,树林全不见了,车子两旁只剩下茫草,茫草之外就是往下倾科的两片山壁。白云在山腰附近飘浮,而我们这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汽车就在山脊顶端的细长柏油路上前后追逐着。佘先生的车速似于比刚上路的时候要快多了,我虽然有点害怕,可是好胜的心也让我不甘落后,紧紧地盯在一个一定的距离上,因此,在他的车子终于停住,并且回头来向我示意已经快要到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刚见面时的那种客套与陌生的感觉都消失了。
"怎么样?我们这里你一个人来是绝对找不到的吧?"
他笑着问我,我也笑着向他认输了。不过,我还是说了几句话:
"这不叫做'乡下',不能这样形容,这根本就是深山里面嘛!"
在深山里面住着几户农家,他们的孩子就在家屋旁搭了个简陋的工厂,在这样简陋的工厂里面,除了堆着等待外销的各式框子以外,几个年轻人一起合作,竟然做出了非常厚实又优雅专供国内艺术家使用的画框来。
框子材料用的是很细致的木材,形式设计得却简单朴素,我一看就喜欢极了,忍不住向他们说出我的感觉:
"你们怎么会做得这么好!"
这几个年轻人在这时侯却又都怕羞起来了,脸红红地否认:
"没什么啦!还不够好啦!"
我想他们也不是在和我客套,而是心里真的在这样想。因为,在我和佘先生约好了送货的件数和时间之后,他送我出来,在他家的路口上停着一辆小型的货车,我问他是不是用这辆车送货?他说是的,我又问他会不会很辛苦?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来回答我……
"也没有什么啦!乡下的孩子想要做一点事,总会比别人多出点时间和力气就是了。"
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
在回去的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他说的这一句话。在这个美丽的岛上,有多少年轻肯努力的孩子们在每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工作着呢?有多少年轻人值得我们为他喝采为他鼓掌的呢?
而他们也许都会这样地回答:
"没什么啦!我们不过是些从乡下来的孩子而已。"
战场
当然也有些让我生气的年轻人。
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我是真的生气了。
平常的日子里,多半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日常生活的秩序。所以那一阵子。有人想来访问的时候,我都向他们说出我画展的日期和地点,请他们直接在那个时候到画廊里访问我。
那几位年轻人就是和我约好以后,到面廊来为他们校刊作采访的。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谈得满高兴的,一直到有一位同学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席女士,您有没有考虑过把画展挪到公馆附近去展出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请他再说一遍,他说:
"我们同学要我转达的意思就是:忠孝东路这一带离我们学校太远了,您如果能够虑虑到罗斯福路公馆附近去展览的话,同学顺道来看画展的人可以多一点,因为比较近,比较方便。"
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
接下来我大概说了一些令我脸红令他们也脸红不安的气话,害得他们一直摇手否认,一直向我解释这些不是他们自己的意见,只是少数几个同学要他们转达的意见而已。
采访当然还是继续下去,可是我心里还是气愤难平,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人?这一次的画展我分了两个部分展出,在一个画廊里是我最近四年来的新作品,在另外一个画廊里,我特意把二十多年来学画的历程做了一次抽样的展出。为了这次展览,我把尘封已久,卷放在龙潭乡下的画一张一张地拿了出来,重新钉框,重新拭净,雇车运到台北,再一张一张地挂起来。有那么多朋友帮我的忙,希望我的画展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来看。而这些年轻人是听说了,也知道了,只是觉得从罗斯福路走到忠孝东路有点远,有点麻烦,就不来看了。
他们一定不能了解,我为什么会那样生气。他们托同学转话也是好意,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看画展而不顺路,他们是会嫌远、嫌麻烦的。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还在这种气愤的感觉影响之下,所以,当那位老先生走过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态度并不很很。
他其实也不是和我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很不好意思很轻的声音过来问我:
"请问,我可不可以给这张画照一张相?"
那时候我坐在画廊正中茶几旁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大门,他推门进来以后大概是想问询问台的,没有得到回答之后才又转过头来问我。
询问台上坐着的刚好是画廊张小姐的孩子,小男孩向他指一指我,他的脸就转过来向着我。
很难形容那样的一张脸,纵横着皱纹,纵横着风霜,却又有点害羞般地微笑望着我,好象深怕这样的要求会触犯了我似的。
我只向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只冷冷地说了五个字而已:
"可以,您请便。"
然后我就低下头看我手上的书了,那时画廊里人比较少,我也比较能够安静地坐一坐。
老先生对我身旁的一张画拍了几张相片之后,就也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了下来,面对着那张画,好象是对我又好象是对画轻声说了一句:
"这真象那个战场。"
我抬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看那张地正在出神凝视着的画,我的天!天下的人真是无奇不有!那张画整个画面上是一种安静的蓝色调子,是我这一次展出的"夜色"系列里的一张,我想表现的是月光下乡间草原的感觉,和"战场"有什么相干?
我又看了老先生一眼,心里开始提防起来,本来也是,这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会有啊!
可是那真是一张很温柔也很谦卑的面孔,花白的发梳得很整齐,声音也是轻轻和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好象他不太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也不太敢确定我愿不愿意听。
不过,他还是说了:
"那一年,就是徐蚌会战那次,在徐州附近,我们就遇见了这样一个地方。
那天,我们行军到这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前面的人传话过来说可以在这一带休息。你要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打仗行军,就跟赶鸭子一样啊!乱走乱碰,那有象现在这么好的侦测设备。
就是可以休息,我们就真的休息了。大家都累了,眼前这一大块草地一大块天空又那么安静,那么好看,谁不想多坐一会儿呢?"
老先生停了一停,我发现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眼睛睁大了直对着他看。老先生又微笑了,还是那种有点抱歉的笑容,还是那种很轻,怕触犯了我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谁也没料到,敌人就在附近,十几辆车子过来,那天我们损失了好多弟兄,损失了好多人哪!"
画廊的门被推开了,拥进来几个热情的朋友,我赶快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同时又急急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等一等我。但是老先生也许是误会了,也许是不喜欢这样太多嘈杂的场面,他站起来微笑向我鞠了个躬就很快转身走出门去了。
在那几秒钟之内,我一面和朋友们寒暄握手,一面却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波涛汹涌,老先生啊!您为什么还要向我行礼呢!要向您深深鞠躬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应该是我这一个骄傲冷淡,不知道优患,不知道悲苦,因而也不知道感激,以为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年经人,应该是我要向您深深鞠躬才对的啊!

红 尘
荒谬的真实
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冰冷的水里,因为还在将醒未醒的时刻,心里不禁起了疑问:
"我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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