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视在范爱农里的意思?

渺视在范爱农里的意思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啰~~~。”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王金发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问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生,一个是德清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言,是指另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记载。

然而事情很凑巧,季茀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 ”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解说
范爱农
本文起头说徐伯荪刺安徽巡抚恩铭的事,这事件发生于清光绪丁未(一九〇七年) 五月二十六日,那时著者正住在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里,蔡孑民的兄弟蔡谷清夫妇大概也刚到来,由邵明之介绍,住在对面房间里,明之也可能常来闲坐谈天。鲁迅本来是不到同乡会的,这回特别跑去,听说范爱农的情形正如本文所说,但事实上他似乎不是和爱农有相反的意见,只是说爱农的形状、态度、说话都很是特别罢了。那时激烈派不主张打电报,理由便是如爱农所说,革命失败,只有再举,没有打电报给统治者的道理,痛斥也无用,何况只是抗议呢。其时梁任公一派正在组织政闻社,蒋观云也参与其间,他便主张发电报,要求清廷不乱杀人,大家都反对他,范爱农的话即对此而发的。鲁迅与许寿裳平时对于那同乡前辈(虽然是隔县) 颇有敬意,此后就有了改变,又模仿他以前赠陶焕卿的诗加以讽刺。原诗有“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 ”一联,乃改为“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 ”。因为会场上他说“便是猪被杀时也要叫几声”,又说到狗,那时鲁迅回答说,猪只能叫叫,人不是猪,该有别的办法。所以在那同乡会的论争上,鲁迅与范爱农的立场乃是相同的,不过态度有点不同。往横滨埠头去招待那一群人,所说的情形也当是事实,其时还在著者往仙台去之前,年代当是光绪乙巳(一九〇五年) ,徐伯荪几个人进不去陆军预备学校,便即回国,捐了候补道往安徽去,范爱农则是留下在那里求学的人之一吧。

哀范君
鲁迅与范爱农后来正式相识是在辛亥那一年,二人一见如故,以后便常往来。光复后,王金发建立了绍兴军政分府,维持公立的中等学校,请鲁迅去当师范学堂(壬子一月南京政府成立,始由教育部命令一律改称学校) 的校长,范爱农为教务长。师范学堂在南街,与东昌坊口相去只一箭之路,爱农常于办公完毕后走来,戴着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候便用钉鞋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坐下谈天,喝着老酒,十时以后才回堂去。不过这个时期不很长久,到第二年春天鲁迅被蔡孑民招往南京教育部,辞去校长,范爱农也就不安于位,随即去职了。旧的纸护书中不意保存着一封范君的信,很有参考的价值,其文如下:

豫才先生大鉴:晤经子渊暨接陈子英函,知大驾已自南京回。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自知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未能抛得西湖去,故来此小作勾留耳。现因承蒙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虽未允他,拟阳月杪返绍一看,为偷生计,如可共事或暂任数月。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令弟想已来杭,弟拟明日前往一访,相见不远,诸容面陈,专此敬请著安。弟范斯年叩,廿七号。《越铎》事变化至此,恨恨,前言调和,光景绝望矣。又及。

这信是壬子三月二十七号从杭州千胜桥沈寓所寄,有“杭省全盛源记信局 ”的印记,上批“局资例 ”,杭绍间信资照例是十二文,因为那时民间信局还是存在。这与鲁迅的本文有可以对照的地方,如傅励臣即后任的校长孔教会会长傅力臣,虽然邀他继任监学,后来好像没有实现。朱幼溪即本文中都督府派来的拖鼻涕的接收员,罗扬伯则是所谓新进的革命党之一人。《越铎》即是骂都督的日报,系省立第五中学(旧称府学堂) 毕业生王文灏等所创办,不过所指变化却不是报馆被毁案,乃是说内部分裂,《民兴报》大概即由此而产生,但是不到一年也就关门了。范爱农之死在于壬子秋间,仿佛记得是同了民兴报馆的人往城外看月去的,论理应当是在旧历中秋前后,但查鲁迅的《哀范君》诗三章的抄稿注“壬子八月 ”,所指乃是阳历,鲁迅附笺署“二十三日 ”,则是北京回信的时日,算来看月可能是在阳历了。本文中说爱农尸体在菱荡中找到,也证明是在秋天,虽然实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着。本文又说爱农死后做了四首诗,在日报上发表,现在将要忘记了,只记得前后的六句,后来《集外集》收有这一首,中间已补上了,原稿却又不同,而且一总原是三首,今抄录于后以供比较。(按:三诗已收《集外集拾遗》。)

哀范君三章
其一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遽尔失畸躬。

其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故里彤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洌水,能否洗愁肠。

其三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题目下原署真名姓,涂改为“黄棘 ”二字。稿后附书四行,其文云:“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者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 ”这里有些游戏廋辞,释明不易,关于鸡虫可参看《呐喊衍义》第六六节《新贵》一项,“天下仰望已久 ”一语也是一种典故,出于学务科员之口,逢人便说,在那时候知道的人很多,一听到时就立即知道这是说的什么人了。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彷徨衍义》)

鲁迅与范爱农
第二封信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也是从杭州寄出,这在《壬子日记》上有记录,“五月十五日上午得范爱农信,九日自杭州发。 ”其文云:

豫才先生钧鉴:别来数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达。子英成章已经卸却,弟之监学则为二年级诸生斥逐,亦于本月一号午后出校。此事起因虽为饭菜,实由傅励臣处置不宜,平日但求敷衍了事,一任诸生自由行动所致。弟早料必生事端,惟不料祸之及己。推及己之由,则(后改为“现悉统”)系何几仲一人所主使,唯几仲与弟结如此不解冤,弟实无从深悉。盖饭菜之事,系范显章朱祖善二公因二十八号星期日起晏,强令厨役补开,厨役以未得教务室及庶务员之命拒之,因此深恨厨役,唆令同学于次日早膳,以饭中有蜈蚣,冀泄其忿。时弟在席,当令厨役掉换,一面将厨役训斥数语了事。讵范朱等忿犹未泄,于午膳时复以饭中有蜈蚣,时适弟不在席,傅励臣在席,相率不食,(但发现蜈蚣时有半数食事已毕,)坚欲请校长严办厨房,其意似非撤换不可。傅乃令诸生询弟,弟令厨役重煮,学生大多数赞成,且宣言如菜不敷,由伊等自购,既经范某说过重煮,定须令厨役重煮。厨役遂复煮,比熟已届上课时刻,乃请诸候选教员用膳,请之再三,而胡问涛朱祖善范显章赵士瑹等一味在内喧扰不来。励乃嘱弟去唤,一面摇铃,令未饱者赶紧来吃,其余均去上课。弟遂前往宣布,胡问涛以菜冷且不敷为词,弟乃云前此汝等宣言菜如不敷,由汝等自备,现在汝等既未备,无论如何只有勉强吃一点。胡等犹复刺刺不已,弟遂宣言,不愿吃又不上课,汝等来此何干,此地究非施饭学堂,(施饭两字系他们所出报中语,)如愿在此肄业,此刻饭不要吃了,理当前去听讲,否则即不愿肄业,尽可回府,即使汝等全体因此区区细故愿退学亦不妨。于是欲吃者还赴膳厅,其已毕者去上课。昨晨早膳,校长俟诸生坐齐后乃忽宣言,此后诸生如饭菜不妥,须于未坐定前见告,如昨日之事可一不可再,若再如此,决不答应。诸生复愤,俟食毕遂开会请问校长,以罢课为要挟,此时系专与校长为难,未几乃以弟昨日所云退学不妨一语为词,宣言如弟在校,决不上课,系专与弟为难,延至午后卒未解决。弟以弟之来师范非学生之招,系校长所聘,非校长辞弟,非弟辞校长,决不出校,与他们寻开心。学生往告诉几仲,傍晚几仲遂至校,嘱校长辞弟,谓范某既与学生不洽,不妨另聘,傅未允,怏怏去。次日仍不上课,傅遂悬牌将胡问涛并李铭二生斥退,(此二生有实据,系与校长面陈换弟,)胡李遂与赵士𤨓 朱祖善等持牌至知事署,并告几仲。几仲遂于午后令诸生将弟物件搬出门房,几仲亦来,(并令大白暨文灏登报,)弟适有友来访,遂与偕出返舍。刻因家居无味,于昨日来杭,冀觅一栖枝,且如是情形(案此四字下文重复,推测当是“陈子英”之误写,)亦曾约弟同住西湖闲游,故早日来杭,因如是情形现有祭产之事,日前晤及,云须事毕方可来杭也。专此即询兴居,弟范斯年叩,五月九号。诸乡先生晤时希为候候。蒙赐示希寄杭垣江门局内西首范宅,或千胜桥宋高陶巷口沈馥生转交。”

第三封信是在四天后寄出的,鲁迅日记上也有记录云:“十九日夜得范爱农信,十三日自杭州发。 ”其文云:

豫才先生赐电:阳历九号奉上一缄,谅登记室。师校情形如是,绍兴教育前途必无好果。顷接子英来函云,陈伯翔兄亦已辞职,伯翔境地与弟不相上下,当此鸡鹜争食之际,弃如敝屣,是诚我越之卓卓者,足见阁下相士不虚。省中人浮于事,弟生成傲骨,不肯钻营,又不善钻营。子英昨来函云,来杭之约不能实践,且以成章校擅买钱武肃王祠余地,现钱静斋父子邀同族人,出而为难,渠虽告退,似不能不出为排解,惟校董会长决计不居,并云倘被他们缠绕不休,或来杭垣一避。如是情形弟本拟本日西归,惟昨访沈馥生,询及绍地种种,以弟返绍家居,有何兴味,嘱弟姑缓归期,再赴伊寓盘桓一二旬,再作计较,刻拟明后日前往。如蒙赐示,乞径寄千胜桥宋高陶巷口沈寓可也。专此即询兴居,弟范斯年叩,五月十三号。

关于这两封信我们来合并说明一下。陈子英名濬,与徐伯荪相识最早,是革命运动的同志,范爱农沈馥生则是徐的后辈,一同往日本去的。陶成章资格更老,很早就在连络会党,计划起事,是光复会的主干,为同盟会的陈其美所忌,于壬子一月十三日被蒋介石亲手暗杀于上海。他的友人同志在绍兴成立一个“成章女学校”,给他作纪念,陈子英有一个时期被推为校董会长。何几仲系《阿Q正传》中所说“柿油党”(自由党) 的一个重要人物,当时大概是在做教育科长吧。陈伯翔是鲁迅教过书的“两级师范学堂”的毕业生,在师范学校任课,因为范爱农被逐的事件,对于校长和学生都感觉不满,所以辞职表示反对。这表示出他是有正义感的人物,范爱农信里称赞的话不是虚假的。鲁迅日记中此后还有一项云:“六月四日得范爱农信,三十日杭州发。 ”只可惜这一封信现在找不到了。

……

鲁迅的朋友中间不幸屈死的人也并不少,但是对于范爱农却特别不能忘记,事隔多年还专写文章来纪念他。这回发见范爱农的遗札,原是偶然,却也是很特别的,使得我们更多的明了他末年的事情,给鲁迅的文章做注解,这也正是很有意思的事吧。

(《鲁迅的青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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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个回答  2020-11-21
最近总是在翻看《朝花夕拾》,总以为鲁迅的文章每一段时间段读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触。于是又捧着书本读了起来,今天读到的这篇文章是《朝花夕拾》这本散文集中的最后一篇文章,是鲁迅先生追忆好友的一篇文章——《范爱农》。

对于范爱农这个人物的表现手法,鲁迅先生似乎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来传达对人物的评价。开始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因为徐锡麟的事情,两人的`矛盾顿显。无论范爱农至于先生,还是先生至于范爱农,两个人都是不太对付的,范爱农不喜欢先生溢于言表,先生确实觉得范爱农可恶的可先革命便将他革去!可见,二人在日本留学之时,关系是相当不妙的。

鲁迅先生本与范爱农并无任何瓜葛,但在回国以后,两人却又偏偏再次相遇,而且还很好地化敌为友了。经过不断的交流,两人对社会的改革理想,都是让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的催化剂,再后来机缘巧合,两人还成为了同事,这样的阶级感情又深了一步。可惜,有聚终有散,范爱农与先生亦是因为工作原因而分别。

纵观范爱农的一生,从他在革命前不满黑暗社会、追求革命,辛亥革命后又备受打击迫害的遭遇,表现了他对旧民主革命的失望。先生用自己的笔描写了这位同仁,对这位正直倔强的爱国者表达了尊敬。

范爱农终是无法在这样的一个黑暗的社会立足的,他内心的痛苦悲凉或许真正只有先生能和他产生共鸣吧。范爱农生活越来越拮据,一天晚上,在醉酒之后,范爱农溺死于河中。先生亦不知到底是自杀还是失足。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先驱者注定了是悲凉的一生,那段黑暗中,作为这个脊梁的知识份子更是如此。让我们向这位在黑暗中觉醒着的知识分子致敬吧!本回答被网友采纳

渺视在范爱农里的意思?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

范爱农看人像在渺视 ,其实他在渺视是什么?
他像藐视,其实他是藐视的一种误会,毕竟他可能他的眼神这方面没有注视到你。

朝花夕拾范爱农的好句赏析
作者运用的描写方式:肖像描写(外貌描写),如:“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突出范爱农冷峻、孤傲、怪僻的性格特征。语言描写,如“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啰。”突出范爱农孤傲、倔强的性格特征。

朝花夕拾中有这样一个人,初见时,他身材高大,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看...
《范爱农》原文: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

范爱农名人名言是什么
1.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2.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3.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4.我疑心他是...

范爱农句子赏析
范爱农句子赏析如下:范爱农句子及赏析:1、这是一个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赏析:精彩的外貌描写,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了范爱农的形象,整个人跃然纸上极其生动形象。2、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

朝花夕拾范爱农好句赏析
1、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这句话通过形象的描写,生动地勾勒出了范爱农的形象,突出了他的性格特点,让读者感受到他的孤傲和自恃。2、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这句话是鲁迅对范爱农的初步印象,表现出他的不满和反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范爱农好句摘抄赏析
范爱农好句摘抄赏析:1、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赏析: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范爱农的愤世嫉俗,清醒,冷峻的特点。2、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赏析:“嘲笑”两个原本互相看不惯的人,原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然而却偏偏再次相遇;“悲哀...

《朝花夕拾》摘选《范爱农》五十字
《朝花夕拾》摘选《范爱农》:1、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2、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3、不知怎地我们便...

《范爱农》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我”同范爱农在东京初识便产生了误会,觉得他很可恶,甚至以为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到辛亥革命前一年,故乡重逢时,笑谈各自经历,便加深了彼此的理解。知道他回乡后,遭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自容,以至“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待到辛亥革命发生,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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