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 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 黛玉只合着眼, 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 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 那个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 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 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 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 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 "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 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 , 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 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 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 " 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 米豆成仓, 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 `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 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 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 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 ,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 `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 " 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 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 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 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 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 "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 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め枪头.'"宝玉听了,笑道: " 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 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 ,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 ,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 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 . 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 >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 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二十六回
说着, 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 只见匾上写着" 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 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 "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 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十八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 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 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 ,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 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 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 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 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 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 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 宝玉在身后面叹道: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 当初怎么样? 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 姊妹们从小儿长大, 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 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 打我两下, 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 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 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 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 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 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 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 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 "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四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 "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 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 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正说着, 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 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 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 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 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 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 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 .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 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 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 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 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 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 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 只见宝钗起身说道: "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 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 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 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 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 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 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 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 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 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 方抽抽噎噎的说道: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 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 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 ,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 : "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 ,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 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 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 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 , 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 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 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 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あ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 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四十二
李纨见了他两个, 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 .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 "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 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 ,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 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 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 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 ,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 ,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 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 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 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四十五
吟罢搁笔, 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 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 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 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 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 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 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 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 戴上那个, 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写不下了...就先这么多吧,是我觉得好的,又不是太悲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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