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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的小说《少年印刷工》

原文


叮当,叮当,叮当——

一天里最后一次的下课钟打得分外响亮似的。私立现代中学各教室里头就像坍倒了一爿缸甏店。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教室里静了,外边运动场上闹哄哄的声音却一点一点大起来。一个初中学生家里的有钱没钱,在教室里也许倒还不大看得出,可是到了运动场上却就分得明明白白了。有钱的学生脱掉外盖的蓝布校服就露出一件精美的羊毛运动衫来。因为这是春假后第三个星期,正用得到羊毛衫。

然而羊毛衫的一队里,也有个等级。最高的一级,家里有包车,早就来到校门口等候;周家宝就是属于这一级的。他实际是16岁,看去倒像有十八九了,生得浓眉大眼方嘴,红春春一张圆脸。他走到校门口,高叫一声“阿三”,就将他手里的皮书包抛了过去。阿三就是周家的车夫,一手接住了书包,一手就拉着车靠近校门来。

比周家宝后一步出来的,是他同班的赵元生,15岁;照年龄算,这个赵元生却也生得并不短小,可是他那一张淡黄色的面孔就摆明了他近来吃得太少太坏。

周家宝一脚踏在包车上,扭转头去对着赵元生一边吹口哨,一边说:

“嘘嘘,赵元生——来!有句话跟你说。”

赵元生用疑问的眼光朝周家宝脸上相了一相,就走到车子旁边。周家宝仍旧尖起了一张嘴“嘘嘘”地吹着,伸出一个中指来在赵元生脸前晃了一晃,狂笑着叫道:

“没有什么——请你吃——哈哈!”

赵元生脸上突然一红便又转白;他盯了周家宝一眼,转身便走。

“喂,喂,喂,赵——!”周家宝在后面喊着,三脚两步赶了上来,一手挽住赵元生的臂膊,当真从裤子袋里摸出两三粒可可糖,塞到赵元生的拳头里,一边笑得怪自然的说:

“开玩笑的。开开玩笑要什么紧!”

“不要!”

赵元生咬着嘴唇,摇一摇头说。他的拳头更捏得紧了。他这么一点点年纪,要他捺住被侮辱的忿怒,又捺住可可糖的诱惑,可实在不是容易的。他那淡黄色的面孔变白了,可是他那一对有精神的眼睛却红得像要爆出火星来。他快步走,他想要挣脱他那条被挽住的臂膊。但是周家宝好像一块橡皮糖,让他粘上了身,要撇也撇不开。他跟着赵元生一路跑,一路就说道:

“当真有句话同你说——同你说,今天,今天的算学〔算学即数学。〕练习题,练习题,你做好了没有?老规矩,喂,老规矩,明天借给我抄一遍。”

赵元生站住了,忍不住微微一笑。这该是他作难他一下的机会了,然而他素来不会要挟别人,他只说老实话:

“我也没有演出来呢!”

“骗我干么!你是算学大家——我在操场上踢球,看见你一个人在教室里头也不抬一抬;你是算学大家——喂,照老规矩,照老规矩罢!”

“当真我还没有演出来。我没有做。我那时做的,是动物札记。”

赵元生说着就把眉头轻轻一皱。周家宝做算学虽然不行,猜人家的心事却是个好手;况且赵元生——这个“算学大家”,这个“算学迷”,会搁起算学练习题不做,这也不是第一回。周家宝的一对大眼乌珠转了一转,就轻声儿说道:

少年印刷工少年印刷工“哦,我懂了。你没有做——你的算草簿又用完了。小事情。我的书包里就有新的。”

赵元生脸儿板板的摇着头。他并不是那种小气人:让人家抄了算学练习题就要谢意。然而他这半年里,的确受过周家宝的不止一次的谢意——练习簿,铅笔,墨水,橡皮。他每次受下来,心里总是又苦又羞。要不是他看到他父亲实在没有钱对付这种消费,他一定不要人家的。他好胜,他喜欢做得慷慨大方些。特别是周家宝常常要和他开玩笑——例如刚才那一次,他认为都因自家受过他的东西,仿佛身份低了之故。

然而周家宝已经在那里叫道:

“阿三!拿我的书包来!快点!”

阿三正在懒洋洋地拉着车子走来,听得叫唤,就快跑了几步。

“就在这车夫面前受人家的东西么?死也不要的!”——赵元生心里猛可地这样想着,脸上就飞红了;他一挣,挣脱了周家宝的手,翻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尖声怒叫“不要!不要!”头也不回。

他跑到了前面电车轨道处,周家宝已经赶上来了。把两本崭新的算草簿塞在赵元生手里,那周家宝就淘气似的说道:

“小意思。老朋友。喂,老规矩,老规矩!”

赵元生手一扔,两本算草簿以及他自己的新闻纸包好的课本都撒了一地。他呆了一呆。他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匆匆忙忙把课本和新算草簿都拾了起来,包在一处。这时候,他看见周家宝坐在包车上从侧面飞也似的过去了,还看见周家宝扭着身子转过脸来笑着叫道:“老朋友,老规矩,不要忘记!”



赵元生顺着电车轨道向东走回家去。他有两本新算草簿在他那新闻纸包的书包里,就好像重了些。然而他的心头又好像轻松了些——后天算学教师要答案的时候,他有东西交出去。

他一路走,一路就想着受人家的东西是不应该的。他想起前年这时候他在小学六年级,比算草簿值钱得多的东西他也受过人家呢,然而那时候他也送人家东西。有时送他东西的好朋友忽然又和他不好了,翻起旧账来,那说话是比周家宝的“开开玩笑”要难受得多呢,可是那时候他也可以翻旧账,他并没觉得好像身份低了开不得口。

于是他就想到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姑夫又是他的级任教员李志明先生,每逢国文课时总要讲十分钟的“时事”——东三省有多少富源,“九一八”如何的伤心,义勇军如何在那里奋斗。那时候,他记得,他的姑夫又是级任教员的李志明先生总是把一对红得发亮的眼睛盯住全班组几个功课最好的学生,声音尖得发哑地叫道:“你们——你们将来不是做亡国奴就是做救国的大丈夫,没有第二条路!”他记得,那时候他的姑夫又是级任教员的李志明先生的眼光确也射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那时就发跳,似乎他那时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大声说道:“我要做一个救国救民的大丈夫,死也不做亡国奴!”

他记得,那时候他和同学们到马路上募过捐,他和几个同学商量好如何乘火车去“请愿”:那时候,他常常做梦自家已经是一个大人,和一大群的人在车站上等候出发。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站住了,把胸脯一挺。

有一辆汽车咕的一声刚刚在他身边两尺光景的地方煞住,一个戴着鸭舌帽的汽车夫的凶脸从车窗里伸出来,把一大口唾沫重重喷到赵元生脸上,怒骂一声“阿木林”〔阿木林:上海方言,意思是笨蛋、蠢人。 〕,就啵啵地开走。

赵元生吓了一跳。他倒退一步,定下心来朝四面看看,这才知道已经走错了路。他忘记转弯了。

他回头跑。到那应当转弯的地点时他看看街角上那爿烟纸店里的时钟,长短针已经成为一直线了;还得一刻钟才能到家。他挂念着算学练习题没有做,英文也没有温,他就更加跑得快。



赵元生到家时,弄堂里的路灯已经亮了。他家住的是一楼一底房子的前客堂。他从后门进去,那狭长的小天井里的自来水正放得哗哗地响。二房东的女人朝他怪眉怪眼地笑,他不理会,就摸进了他的“家”。

客堂里的电灯还没有亮。 二房东〔二房东:把自己租别人的房出租给第三者的人。〕的“章程”要到七点钟才开放电火〔电火即电灯〕。赵元生只觉得他“家”里有客人——好几个客人,却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他觉得有一个声音好像是他的舅父钱选青。他放下书包,拿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点,他的眼睛也和房里的黑暗习惯了,他看明了一位果然是他的舅父,另一位却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他们两位一排儿坐在东边靠墙的两把椅子里——现在他家只有这两把椅子了。

他的父亲赵勉之坐在朝外他自己的床上。元生忽然觉得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他父亲的眉毛眼睛都愁做一团了。

“阿元,你认认你的妹妹啊!”

这是舅父的不大自然的声音。赵元生心一跳。他哪里来的又一个妹妹啊!他本来有一个很活泼的妹妹,可是那一年上海打仗他们全家从战区逃出来的时候就失散了,千方百计打听总没有下落,都说是一定死了;难道竟没有死又回来了么?他心跳得很,定睛朝他父亲看,父亲的嘴唇皮发抖,却没有说话。他再朝舅父那边看,这才看见那位不认识的客人背后——那是在最暗的墙角头了,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躲着。

赵元生心跳得说不出话来,三脚两步就到了客人身边,那客人却也拉着那小小的人儿出来,推她走到赵元生面前,一边说:“这是你的哥哥”,口音像是江北〔江北指苏北〕地方的。

那女孩子低着头,木鸡似的站着。

赵元生只觉得鼻子里酸溜溜,一颗心好像胀大了一倍,从前他和他妹妹的快乐日子又像回到了眼前似的;他蹲下身子看着那女孩子的面孔,低低叫一声“妹妹”,他自己也不觉得地落下两点眼泪。

但是那女孩子转过身去,背朝着赵元生,仍旧那样不声不响地站着,木头人似的。

赵元生也跟着又蹲到她面前去。因为是朝外了,那女孩子的面孔就可以看得清楚些。这回她也不再逃避,她那一对小眼睛呆呆地看着赵元生的亮晶晶的眼睛。赵元生觉得这么呆钝钝的一对眼睛是非常陌生的,而且那低鼻梁,尖下巴,他脑子里也是连影子都没有;他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朝他父亲看,好像在说:“难道这就是我们那活泼可爱的妹妹?”可是他不忍说出口。

“不大像罢?阿元。”

父亲轻声说,叹一口气。不——这虽然像叹气,可实在是松一口气;这位老人家似乎巴不得大家都说“不像”,那就干脆少了一桩心事。

赵元生点了点头,又蹲下身去细看那女孩子。

那不认识的中年男子这时就开了口:

“呵,赵老先生,不是那么说的。女大十八变,你的小姐是大前年走失的,8岁,今年11岁了,人大了,模样儿自然要有点走动的。呵钱选翁,我这话可对?”

赵元生忽然又立直了朝那中年男子看,似乎也要说几句;可是这当儿他的舅父咳了一声,元生就转脸看着舅父。

舅父是相信那女孩子确是他的外甥女儿的,他对赵元生的父亲说:

“嗯,嗯,脸盘儿呢,是瘦了一点了;不过,这位周先生说是阳历1月30号在沈家湾看见她在路上啼啼哭哭——嗯,你们不是在沈家湾失散的么?舍妹病重的时候,还对我说得明明白白,是沈家湾,是30号。嗯,这位周先生问她姓什么,说姓赵,家里还有什么人,说有两个哥哥;那,勉之,你看不是对得很么?”

赵元生再看他父亲。他父亲只是瞪出了眼睛,张开了嘴,不说话。

“你姓赵?”元生拉着那女孩子的手,轻声说。

那女孩子点了点头,似乎也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听不明白。

赵元生忽然想起他妹妹手腕上边有一点痣,而且记得仿佛是在左手腕上;他马上拉出那女孩子的左手来看,可是没有;他再捉她右手,慌慌张张把她的衣袖一捋,那女孩子就哭起来了。这时候,赵元生又听见那中年男子说:

“我养了她3年多,本来当她是我自己的女儿,我又没有女儿,这回是——前几天听得钱选翁说起府上走失过一位小姐,算算地方、日子、年貌,都刚刚对,今日就带她来认一下,内人还舍不得呢。”

“嗯,可不是,真是天意,天意。这位周先生还是上月里才搬到我住的那个弄堂,她们女人家到老虎灶〔老虎灶:开水灶〕泡水,一回两回熟了,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这才知道我们外甥女倒好好儿收养在他家里。嗯,可惜舍妹早死了一年,见不到了,见不到了——可怜,舍妹只有这个女儿!”

赵元生听他的舅父讲起母亲,立即就想到父亲说的一句话:“你们的妈妈是被活生生逼死的!”他近来很懂得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了。父亲的店铺吃了炸弹,好好一个家只剩得几个光身子,妹妹又丢了,父亲又大半年找不到事——这都是逼他母亲死的!元生觉得胸膛里像有一团火,而这团火又直冲到他眼睛里。而现在,父亲找到事也快一年,哥哥是3个多月前进了银行当练习生,走失的小妹妹原来好好地在那里,如今又回来了,可是母亲早已死了,母亲死的时候喘了半夜,说一家人都要饿死。元生忍不住哭出声来,抱住那女孩子说道:

“妹妹记得妈么?妈死得苦!她是苦死的!”

但是那女孩子只睁大了她的呆钝钝的眼睛。

“你记得么,妈——打仗,逃难前几天,妈还买了一套新衣裳想给你新年里穿的,红丝绒的褂子——后来逃难的时候,你,你定要穿了这套新衣裳走,记得么,先是爸爸抱你走,后来换了大哥,后来——”

元生的话被眼泪梗住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看那女孩子。然而那女孩子好像什么也没听懂,只是瞪大了她那呆钝钝的眼睛。

这当儿,电灯忽然亮了,元生自己做不得主似的闭了眼睛,但立即睁开来抬头望着他的父亲,又看着那位叫做周先生的中年男子。父亲似乎懂得了儿子的意思,便叹了一口气说:

“可不是,她都记不得,都不认识——连我也不认识。”

“咳咳,这个,赵老先生。”那姓周的赶快接口说,“刚才我也说过,打仗逃难的时候她吓昏了,到得我家里一场大病,足足有半年功夫,这是死里逃生,难怪她忘得精光,况且年纪也小着点儿。”

这时候,舅父钱选青走到赵老头子身边坐下,侧着头轻声说道:

“人是不会错的,嗯,不会错的。近来,这位周先生光景〔光景:这里指生活。〕也困难得很,放在他那边会——饿死。难道你就光着眼看她饿死?”

赵勉之苦着脸不作声。他一只左手只管发狠地揪着下巴的胡子根。过一会儿,他摇着头呐出了一句:“在我这边也是一个饿死。”说着他就用他的长指甲弹去了一滴眼泪。

那位姓周的双手捧住头,似乎在那里想心事。

赵元生也仿佛听到了他父亲那句话。他心里一跳。他正想往他父亲那边走,可是那女孩子忽然一手拉住他的衣角,嘴里说着一句听不清的什么话,一手却指着墙上一件红的东西。这是元生在学校里做的蜡工,两个鲜红的桃子。元生就拿了来给她。“吃不得的,”——他这样叮嘱。那女孩子捧到鼻子边嗅了一嗅,就抬头朝元生笑了。这笑容,就像那失去的小妹妹!元生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叫道:

“是的,爸爸,是的!”

但是赵老头子正和钱选青咬着耳朵说话,一边说,一边在摇头。舅父的声音有点响起来了——“他们打算回家乡去……帮贴一点路费罢?其实周先生在她身上,衣、食、医药,很花了点钱呢!”然而赵老头子眉毛眼睛皱在一处,只是叹气摇头。

姓周的忽然也开口了;他走过去拉着钱选青的肩膀,冷笑着,说:

“令亲连亲生女儿也不要了,我——我可不是亲生的,我倒舍不得这孩子。我不是卖人的!要不是这年头儿难过,我一个钱也不要的。带来认认,是的呢,留下;不是呢,我们回去。算了,我们回去!”

这一番话,赵元生一句句都听清;他觉得脸上一阵热,心却是在缩小;他慌忙地一边叫着“爸爸,爸爸!”一边就拉了那女孩子向赵老头子那边走。赵老头子却早已站起来,朝姓周的作了一个揖,带着哭声,气急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光景,舍亲全知道,”指了指钱选青,一阵哽咽,就说不下去;好容易转过口气,他加一句道,“大恩——来世报答!”

说完,这老头子就背转脸去朝着墙角。

钱选青看看那女孩子,又看看那姓周的,也叹了口气说:

“只好再商量罢,咳,再商量。此刻——先请回去。”

“爸爸!不要放她去!”

赵元生跑到他父亲身边,揪住他父亲的臂膊。他又回头朝他舅父他们喊道:“不要去!不要去!”他看见他父亲是满脸的眼泪。他听得父亲像是怕人听见似的一半哽咽一半断断续续地说:

“阿元,你——阿元,你,养得活——她么?”

赵元生也不明白这时他心里是什么味儿,他只觉得这世界上就只剩了他一个人似的,他急转身,却看见他舅父已经送了那姓周的和那女孩子出去。他呆了一呆,猛又看见那一对蜡桃子仍旧放在桌子上,他立即抓起这一对假桃子飞也似的追了出去。



那天晚上,赵老头子告诉他儿子:包饭作〔包饭作:包饭铺。〕里,他们欠了两个月饭钱,明天不付些,包饭作后天就不肯送饭;他在厂里的薪水已经预支到6月;而且,而且厂里生意不好,听说过了“端阳节”要裁掉几个职员。

赵老头子做事那个厂是织造汗衫,卫生衣,充羊毛的背心衫裤,还有花花绿绿的半棉半羊毛的各种女衫——这一类中等人家的用品的。打仗以前,赵老头子那小小的洋货店还没炸掉的时候,也算是这个厂家的经售处。凭这一点关系,大约10个月前赵老头子走投无路的当儿,居然找得保人进这织造厂当一名起码的职员,每月拿30块钱;而且因为他究竟是做过老板的,人头熟,所以又让他“掮”〔掮:居于买卖两方中间,从卖方弄货物给买方。〕点货物出去兜销,从中也可以弄些进益。那时候,正当抵制日货的风口,那厂的营业很不错,赵老头子一个月里连正薪带“佣金”也有这么60多元。

不过这种“大难”以后的小小“黄金时代”,眨眨眼就过去了;最近四五个月里,赵老头子简直捞不到什么“佣金”。单靠30元一月的正薪,哪里够?

赵元生一边听着他的父亲的诉说,一边看着那25支光的电灯发呆。父亲说的许多生意上的话,他不能全懂;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父亲身边此时连一块钱也拿不出,包饭作里的欠帐明天一定付不出,因而后天他们就要饿肚子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暗黄的电灯,心里打了无数主意——都是怎样才能够付还包饭作的欠帐的。

“也许姑夫那里可以想想法?”

正当赵老头子喃喃地背诵厂里存货如何多,客销如何纹丝儿不动,“东家”胃口又是如何小的时候,元生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找姑夫么?他又不是开店的!”

赵老头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他近来常常把他的儿子当作大人看待,他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他有什么心事总要对他说,而且好像是和他商量似的。实在他的一肚子闷气也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找姑夫借钱来付还包饭作啊。”元生说。

“哦——包饭作么?阿元,姑夫那里只好借一次、两次,10块20块——姑夫也不是有钱的。日长久远,靠借债,哪里能够活过去?”

赵老头子说着就叹一口气。看见儿子不作声——不用说,这个年纪小小的儿子还只觉得后天没饭吃是顶担心的一件事。赵老头子再叹一口气说:

“阿元,厂里生意不好,要歇掉〔歇掉:这里指辞退。〕几个人呢!要是我——我被他们歇掉,我们怎么过日子?我,自家想起来,人缘还好,一只苦饭碗也许保得住,可是——可是要天老爷保佑城里那几爿小洋货店不要坍。上月里,我掮了200多块的货给他们,自然是赊账——近来倒听说这几爿小店都过不了节!阿元,他们一坍,那我——厂里这笔倒账是要我赔出来的。我们赔得起么?”

“要我们赔么?货不是我们要的!”

“可是这笔账是我经手放的。实在也是我向厂里赊了来再转赊给人家的。人家也不是存心要害我。他们弄不好,天不照应,要坍,也是没有法子……”

“爸爸!我们赔不出!我们是不赔的!从前,我们店里也有账放给人家——妈妈说过的,有好几百哪——打了仗,还不是就被人家赖掉了么?人家要我们赔,我们也要人家赔,我们还有得多呢!”

元生说时,脸都涨红了。他母亲病中,颠来倒去说不了的,就是他家一爿店炸掉不算外还吃着了一笔倒账。这也是逼死她的一个“恶鬼”,元生是记得牢牢的。

但是父亲却不作声了。他看着地下,好半晌,这才抬头叹一口气说:

“阿元,我们是吃亏不起的,可是我们的钱人家要赖掉就赖掉;一个厂,真真不在乎一二百块钱,可是他们不肯放松一丝一毫——我,人缘是还好,还好—— 一二百块钱的事,不见得就叫我吃官司——不过,不过,端阳后我的饭碗可就保不牢了。”

“啊!”元生惊叫起来,他的脸更加红,连眼睛都红得像火一样。他从前当父亲找不到事的时候,他是发愁,但现在听说父亲又将没有事了,他却是发怒。他气急地叫道:

“爸爸!爸爸!人家不讲理么!”

“那——那——”父亲的声音有点发抖,“那他们已经算是十二分讲理了。”父亲别转脸去,似乎不愿意给儿子看见他脸上的痛苦。过一会儿,他顺过一口气来,这才又朝着他的儿子看了一眼,把手放在儿子肩头,轻轻说:“好在你的哥哥已经弄到一个事,省了我一条心肠。我——我40多岁不算老……”忽然父亲脸色一变,扑索索掉下两滴眼泪,就说不下去了。元生猛觉得心发抖,妈妈病重时说来说去的一句话又到了他心上,他不知不觉喊了出来:

“爸爸,爸爸!你老了!近两年里老得多了!人家都说你好像60多岁了!”

父亲摇了摇头,忍住了眼泪,他又慢慢地轻轻说:“我,还做得动,随便哪里,不论好歹,苦作苦一口饭总还混得过——”他顿了一顿。元生再也忍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了,便低了头,却听得父亲接下去说道,“不过,我没有法子再打点你的读书费用——我打算托人,给你也找个生意——上半年没有机会的话,下半年总该有,反正——反正你年纪还小呢……阿元,我做爸爸的对不起你……我像——像你那么一点年纪——年纪的时候,只晓得吃粮不管事——就如你的哥哥,你的哥——哥,也是——自己吃自己饭,也已经20岁!阿元——我做爸爸的亏待你——我死了也难见你妈妈的!”

父亲的声音抖得厉害,像一把锯子,锯过元生的心。在先听说再不能读书的当儿,元生觉得忽然浑身浸入冷水似的,但是等到父亲怜惜他年纪太小,元生猛觉得心里发出一股热气,他的心像胀大了,他抬起头来,滚热的眼泪只管淌,但他那颗心是定的,是好像舒畅的;他带眼泪看着他父亲,很像个有主意的大人似的说:

“爸爸!我去做事!爸爸,我——我将来挣了钱,你不要再做事!”

父亲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他抓住儿子的一双手,捏得很紧。

“爸爸!妈妈不会怪你——妈妈——知道你待我好的,妈妈知道你苦……”元生说着,那热的眼泪又滚个不住,他把头靠在他父亲的膝前,一时竟收不住那股又像痛苦又像畅快的眼泪。
温馨提示:内容为网友见解,仅供参考
第1个回答  2010-06-05
已发查收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
第2个回答  2010-06-05
已发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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