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惜春“勘破三春”,披缁为尼,这并不表明她在大观园的姊妹中见识最高、最能悟彻人生的真谛。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说中非常深刻地对惜春作了解剖,让我们看到她所以选择这条生活道路的主客观原因。客观上,她在贾氏姊妹中年龄最小,当她逐渐懂事的时候,周围所接触到的多是贾府已趋衰败的景象。四大家族的没落命运,三个姐姐的不幸结局,使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现实的一切既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她便产生了弃世的念头。主观上,则是由环境塑造成的她那种毫不关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这是典型的利已主义世界观的表现。人家说她是“心冷嘴冷的人”,她自己的处世哲学就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抄捡大观园时,她咬定牙,撵走犯了一点小错误的丫鬟入画,而对别人的流泪哀伤无动于衷,就是她麻木不仁的典型性格的表现。所以,当贾府一败涂地的时候,入庵为尼便是她逃避统治阶级内部倾轧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对于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现实的描绘,而绝不在她们头上添加神秘的灵光圈,这实际上已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因为,曹雪芹用他的艺术手腕“摘去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同样,曹雪芹也没有按照佛家理论,把惜春的皈依佛门看作是登上了普济众生的慈航仙舟,从此能获得光明和解脱,而是按照现实与生活的逻辑来描写她的归宿。“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在原稿中,她所过的“缁衣乞食”的生活,境况也要比续书所写的悲惨得多。
惜春在贾氏四姐妹中最小,当她长大懂事的时候,贾府已日趋衰败。她从三个姐姐的遭遇上更深地感受着家庭的没落。现实的不可恋,她找不到出路,只能看破“红尘”,选择“独卧青灯古佛旁”的逃避现实的道路。(汤世洪语)
惜春的出世是她面对冷酷的现实而又无法抗拒的结果。她的心冷口冷是因为现实太冷,冷到有血有肉的活人都麻木了。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薛宝钗是一位冷美人。她有病时服的是一种配方极为特殊的“冷香丸”。她虽然才貌不减黛玉,“任是无情也动人”,却是礼法自持,决不让感情战胜理智。其实,薛宝钗的心并不冷,除了金钏之死中她的那些表现,她也时有富于同情的表现。譬如她给史湘云出主意办诗社,从自己家里拿出几大篓又肥又大的螃蟹来,解决了史湘云的难题。其中看不出有什么贪图,惟一的动机便是同情。她又把史湘云在家作活儿作
到半夜三更的情况告诉袭人,让袭人不要再求史湘云作活儿了。又譬如薛宝钗对邢岫烟的种种帮助,也都是出于一种同情。所谓“冷美人”,所谓“无情”,恐怕主要是指薛宝钗在爱情方面,表现得比较理智。如果就是否具有同情心而言,四姑娘惜春倒是一位真正的“冷美人”。
小说一直到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以前,还没有看到有关惜春的“加力”的描写。
我们只注意到,惜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以后要剃了头和智能一块儿当姑子去。另外,惜春会画画。巧姐以外,惜春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小的一“钗”,她在警幻仙子的册子上也是挂了号的。我们从册子上知道,惜春最后的结局是“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作者对于惜春的悲惨结局怀有深刻的同情,可是,这种同情并不影响作者同时又写出这位四姑娘的冰雪一般的绝情。
惜春的“冷”在抄检大观园的突发事件中暴露无遗。风姐、王善保家的一行人到了蓼风轩惜春那儿,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子里发现了“违禁品”。其实不过是贾珍赏给入画哥哥的一些东西,包括一大包金银锞子,一副玉带板子,一包男人的靴袜而已。惜春开始是“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放手让来人搜查。接着,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子里发现了“违禁品”。惜春见此,更加害怕,便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我竟不知道”,是先将自己洗刷干净。“这还了得”是肯定入画问题十分严重。“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这是把入画交出去,听凭处理。总而言之,我和入画毫不相干,只要你们不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处理人画都可以。多么怯懦,又多么自私的灵魂啊!多么狠心,又多么无情无义的四姑娘啊!
读到这儿,惜春已经不但使我们感到可笑,而且进一步地让人感到了她的可憎。惜春急于把入画交出去的心情甚至使来抄检的凤姐都觉得有点儿可笑,如果真是贾珍赏给入画哥哥的东西,虽然也犯了贾府的规矩,又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呢。凤姐说:“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按照贾府的规矩,奴仆的私情就是犯罪,奴仆私自收藏、传递东西也是犯罪。至于主子像贾琏那样和鲍二家的通奸,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当时的情景是够入画心寒的:一边是入画在苦苦地哀求,保证东西确是贾珍所赐,一边是惜春在要求凤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好像入画是她惜春的仇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凤姐问传递的是谁,惜春便主动举报:“必是后门上的张妈。”惜春甚至要风姐当场把入画带走,凤姐当然不肯。
看到这里,读者或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惜春是因为胆小,因为事情突如其来,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才有这种失常的表现。作者好像惟恐读者产生这样的误解,紧接着就续上一段余波,把惜春的“冷”写得足足的。这便是尤氏和惜春的一番争执。因为人画本是宁国府那边来的,惜春先责怪尤氏“管教不严”;接着是要尤氏把人带走。最后表示,“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跪着哭着,苦苦哀求,尤氏和奶娘也在一边为人画说情,可惜春小小年纪,竟生就一副铁石心肠,难怪她后来能出家。她不管人画从小服侍她一场的辛劳,也不顾嫂子尤氏的情面,竟是执意要将人画扫地出门。
惜春不但不要入画,而且还扬言宁国府那边也不去了,因为她“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惜春说得十分明确:“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惜春承认自己心狠,但她有她的理由:“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惜春自以为是大彻大悟,其实是自欺欺人。她的理论应该改作“本是自私汉,才作狠心人”。
“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这才是她撵走入画的真正动机。难怪尤氏说她是一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真是大观园里名副其实的冷美人。令人深思的是,作者对于惜春的绝情并不是完全否定的。所谓“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意思是说,不下狠心断绝世间的种种感情纠葛,便不能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作者并不因人废言,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写出惜春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一面又肯定“不作狠心汉,难得自了汉”。因为作者的描写极客观,所以给读者的印象,这种“狠心”完全是社会逼出来的。这一回的回目第二句是“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就是一种肯定的口吻。
作者同意这种“大彻大悟”的态度也可以从脂评中找到证明。抄检大观园的这一回,针对惜春的绝情,有脂评说:“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练达之操。”我们可以由此联想到宝玉的出家。宝玉的出家也是非常绝情狠心的行为。尽管可以说宝玉的出家是一种反抗,但对于宝钗、袭人,对于王夫人、贾政来说,又是一种多么绝情、多么狠心的行为啊!所以在《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宝玉的一句话“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处有脂评曰:“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忍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
[编辑本段]刘心武揭秘贾惜春
书里说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他们的父亲贾敬,故事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住到城外道观,基本上不再回家了,连家里人给他过生日,都坚决不回城,只在除夕祭宗祠的时候,短暂地回来一下。书里没有出现贾敬的夫人,估计是已经过世了,也没有贾敬的姨娘出现,或许有,但略去不写,惜春大概是贾敬原配所生,说是贾珍胞妹,应该是他们既同父也同母的意思。书里说贾母爱女孩,把惜春也接到荣国府,放在眼皮下来养,应该是真实生活中,曹寅夫人李氏实有的一种情况。书里前面说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到八十回结束,她应该也还不大,但是,第七十四回为她立正传,“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我们却发现,她思想早熟,出语犀利,看破一切,义无反顾。
惜春的结局是出家为尼,第五回关于她的册页,画上是一座古庙,判词里最后一句是“独卧青灯古佛旁”;高鹗续书,说贾家后来一切恢复如初,她就在栊翠庵里取代妙玉——要是真那么消停,她也不必入太虚幻境的薄命司册页了。我前面已经分析过,栊翠庵是元春省亲时才盖起来的,非古庙,无古佛。八十回后,应该是在贾家第一次被皇帝抄家前夕,惜春先知先觉,出家为尼。后来虽然可以到古尼庵里去投宿,但每天过的是缁衣乞食的生活,缁衣就是黑颜色的衣服,她穿一身黑色尼姑服,沿街化缘乞食,孤独而悲惨。
惜春确实先知先觉。第五回关于她的判词,第一句就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红楼梦》十二支曲里,关于她的那一首《虚花悟》,头一句是:“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这跟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中的偈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三春”就是指三个美好的年头。如果非把“三春”作为人来理解,那么,既然是以惜春为本位,“三春”就该指元、迎、探。元、迎八十回后会相继惨死,可以说是“景不长”,探春是远嫁,虽然别有一种痛苦,却不能说是“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后紧接一句,“桃红柳绿待如何?”更意味着“三春”就是季节时间方面的指称,“桃红柳绿”就是“好景”,“待如何”的答案也就该是“景不长”。
惜春在荣国府自己窝里斗,抄检大观园后,就彻底地心冷如铁。她的丫头入画,被抄出些男人用的物品,其实后来尤氏过目,无非是些入画哥哥从贾珍那里得到的一些可怜的小赏赐,私下托人带到妹妹这里来寄存。尽管私自传送东西有违府规,却也算不得什么严重的罪过,尤氏的意思是责骂一番也就罢了,惜春却决意不要入画,大家要特别注意她的这句话: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我初读《红楼梦》时,读到这里就一愣,入画那点错误,说或打,或骂,或罚,我一概不管,也够狠心的了,怎么一个擅长画写意花鸟的美女,撵起丫头来,居然说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为这么点事情,卖了杀了,你竟然也不管,这是何等冷酷的心肠啊!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来刻画惜春?是不是他写这句时,一时随意,未加推敲,下笔过重?现在的人们,一般都不知道封建社会皇帝抄家的厉害了,我也是看了一些资料以后,才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据乾隆时萧写的《永宪录》续编里记载,雍正朝有个学政叫俞鸿图的被抄家,他妻子听说抄家的来了,就立即自尽。这倒也罢了,他有一个孩子,还不懂事,抄家的进来并没有马上对付他,可是,那孩子见到那景象,就当场活活地给吓死了。那时被抄家的官员,自己被逮走,家里的成员,如果皇帝没有特别的恩准,就一律不被当做人,而是当做“动产”看待。打骂不算回事儿,皇帝或将其赏给他喜欢的官员,一般是就便赏给负责去查抄的官员,或者就“充官”,拿到人市上去当商品卖掉,不仅仆人绝对是这样的命运,就是原来的太太姨娘,公子小姐,也会一样地如此处理。那么,比《永宪录》更可靠的史料,就是雍正朝的内务府档案,里面明确记载,贾母原型李氏,她的亲哥哥李煦,在雍正元年就被抄家治罪,他的家属仆人,男女老幼一共二百余口,先在苏州变卖。有的人因为李煦在当地原来官声不错,不忍心买,有的虽然对他无所谓甚至恨他,但是想想也不知以后还会怎么样,就无人愿买,无人敢买。那么,雍正就下令让把这些人像运货一样运到北京来,在路上,死掉一名男子、一名妇人、一名幼女,最后押到北京的一共二百二十七人,其中李煦的妻妾子女十名,仆人一共二百十七名。押解他们的官员,是江南理事同知,叫和升额。这些人员被押送到北京后,先变卖其中二百零九人,那八个人呢,因为李煦当时在狱中,他的案子还没审完,这八个人是活口,需要先过堂,挨打自不消说,然后根据具体情况,或杀,或卖。负责卖这些人的官员,是崇文门监督,也有名有姓,叫五十一——不要对这样的名字感到惊讶,那时候满人里用数字做名字的并不罕见。那时候卖这些朝廷治罪的官员家里的所谓犯男犯妇的地方,就在北京崇文门外。现在人们到了那个地方,会看到很漂亮的商厦,很美丽的花坛绿地,但是在曹雪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有五十一那样的官员,在那里负责把皇帝抄家抄来的活人,作价变卖。这里讲的不是小说,是雍正朝甲辰年,也就是雍正二年(公元一七二四年)十月十六日——当然是阴历的十月十六日——那一天的内务府档案上所记载的内容。
知道了曹雪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是怎么个情况,再来读《红楼梦》第五十七回里惜春说的那些话,我们就懂得了,那不仅是刻画一个角色的性格,而且是非常写实的笔墨。因为我们都知道,真实的生活里,李煦在雍正一上台的时候,就被抄家治罪了,但是,对曹,雍正是在四年以后才查抄了曹家,雍正六年将曹逮京问罪,当中是有个时间差的。所以,惜春原型作为贾母原型李煦妹妹的一个堂孙女儿,她是完全可以比其他族中的人感觉更加敏锐,对抄家这类事更感到恐怖的。书里写到那几回,已经写到江南甄家被抄,写到外头还没抄进来,贾家自己就抄检起大观园来了。别的人听见甄家被抄,也许仅仅是不愉快,却还在糊里糊涂地寻欢作乐,惜春却更有悲观的预见性,她说把入画带出去,或打,或杀,或卖,脱口而出,并非夸张矫情,而是这个角色的原型,这位曹家的姑娘,虽然年纪小,却耳闻了李家,也就是她堂祖母家,如上面我所引的那些历史事实。一家老幼奴仆,抄家后被打,被杀,被卖——被杀,之所以可以说在被卖前头,再回想一下,我上面所引的内务府档案,李家不就有三个人在押解赴京的路上死掉了吗?那也是变相的死刑啊,对不对?还有那八个必须过堂的人,他们有的可能就被判死罪杀掉,如果不是死罪,也不收监,那就再拿去卖掉,因此,或打、或杀、或卖的排列顺序,是有道理的。我原来觉得应该按对生命的严重性来排列,被杀应该搁最后,就是因为不懂曹雪芹下笔的历史背景,不知道李煦被抄家治罪后的这些具体情况。当然,惜春的原型不可能看到当时的官方档案,但是,崇文门变卖罪家人口是公开的,皇家不但不予保密,还会用贴出告示一类方式来晓谕天下,让人们感受到皇帝的威严,更小心地来当一个皇权下的顺民。
把这样一个大背景弄明白了,第七十四回里惜春的那些话就更好懂了。惜春说,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勋助;又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她公开地断绝了与宁国府的关系,估计八十回后,她应该是在贾府第一次因为藏匿甄家罪产,导致被查抄的前夕,就离开荣国府出家当尼姑了。小说前面就一再地点出,惜春很早就有当尼姑的念头,甚至在贾府局面不错,并无危机的情况下,她就公开说了要剃发为尼的玩笑话,所以,当事态发展到必须选择一种逃避方式的时候,“歧熟焉忘路”,出家当然是首选。她既然在贾府被皇帝抄家前,已经毅然出家,抄家后,官方查不出她有具体参与家长犯罪的事实,那么,就有可能不予追究,不再被逮捕,被打,被杀,被卖。在贾家所经历的三个春天将尽的时候,她将三春勘破,注意,是“勘察”的“勘”,不是“看见”的“看”,她有预见性,她判定到下一年就会出现恐怖局面,她就实行了自救,尽管那以后她青灯古殿独处,缁衣乞食苟活,比被打,被杀,被卖略好,但也非常凄惨。估计惜春的原型,就是那么个情况。曹雪芹写她,又给我们显示出另一种人生悲剧,一种在政治大恐怖下,卑微地惟求自保,以冷漠和隔绝来延续自己生命的艺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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