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猷一生,历任
大司马桓温参军,以失职免官;又任车骑将军桓冲骑兵参军,再次以失职免官。子猷最后担任的官职是黄门侍郎,也是他担任的最高职位,故后世又称王黄门,然而黄门侍郎实在是个芝麻绿豆之类的闲职,不足为人称道,所以除非涉及具体职位,就连
王氏后人也不以黄门称之。王黄门的前两次公务员经历,都以失职懒惰而终,这次他似乎汲取了先前教训,也主动去试图做一点事情,王黄门的能耐,不过狗掀帘子,全靠一张嘴而已,然而在当时只说不做确实风尚,美其名曰清谈。清谈随无用,然亦无大害,谁知王黄门既不谈风华雪月、风流韵事,也不向领导溜须拍马,做些官样文章;反而偏偏好论实事,专说政治敏感话题,专去捋实权人物的虎须。玩火者终有烧手之患,结果险些丢了脑袋,王黄门见机不好,主动辞官东归,不久病逝。
王子猷第一次做官,是大司马桓温的参军,史载其“蓬首散带,不综府事”,按照今天的话说,就是好穿奇装异服,理个怪异头型,穿着拖鞋上班,整天不做正事,就知道摆酷。对于当时的望族子弟(类似于今天的“官二代”)而言,也属常见;然而大司马桓温当时权倾朝野,是
东晋事实上的一号人物,眼里绝不揉沙子,看不惯王子猷这幅德行,一脚踢开了事。
不过王子猷不在乎,托关系又换了个部门,来到车骑将军桓冲那里任骑兵参军。桓冲是桓温的弟弟,似乎他对纨绔子弟的容忍程度要高得多。
《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11、13节记载: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这个王子猷真可谓失职到了极点,居然连自己的所属部门都记不很清楚,领导问他:“小鬼,你是哪个部门的,担任什么职务?”子猷答到:“不太清楚,我天天上班的地方,好像是马槽吧;我的职务嘛,好像是
弼马温,和
孙悟空一样。”桓冲还以为这小鬼很幽默,继续考察业务问题,问道:“你所在部门马匹的总量是多少?”子猷连部门都搞错了,更不可能知道业务问题了,只好答道:“不问马。”桓温一听,这小鬼居然引用
孔子的名言,“伤人乎?不问马”,提出以人为本的见解,反而很高兴,继续问了一个业务问题:“最近一个统计周期,马匹的死亡率是多少?”王子猷一听也火了,我连活着的马都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说死亡率这样的数据了,于是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桓冲一听,这小鬼的政治素质真是高啊,再次引用了孔子的经典名言,要关注民生问题,不去争论
意识形态问题。于是满意而归,通报表扬了王子猷。
子猷居然在任职后的首次业务考核中获得了优秀,于是又混了许多时日。到了年终考核时,桓冲要子猷汇报述职报告,子猷终于漏了马脚,眼望窗外,以手拄腮,想了半天才说:“今天天气不错。”桓冲才知上当,但想到自己刚刚表扬过他,又不能自扇耳光,只有忍了。
不过子猷依旧自我感觉良好。一日随领导出差,桓冲坐车,子猷骑马随行,途中遇暴雨,子猷居然专入桓冲的车中,说道:“领导一向关心下属,怎么能自己坐车呢?”(公岂得独擅一车!)桓冲怒向胆边生,终于忍耐不住,早个机会把子猷辞退了事。
王子猷再次动员了家族的政治关系,居然升官做了黄门侍郎。这次他似乎也觉得以前似乎太过分,终于决定做点事情。任职伊始,拜访了领导
谢安同志,两人一番作秀,见于《世说新语·调排第二十五》45节:
王子猷诣谢公,谢曰:「云何七言诗?」子猷承问,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
接着王子猷拜访了谢安的弟弟——谢万同志,这个谢万比王子猷还饭桶,但也比子猷更会装逼摆酷(后来谢万带病北伐,在将士面前大装特装,结果军心尽失,兵败被废为庶人),两人的对话就不那么文雅了,居然开启了当时著名的宗教领袖支道林的玩笑来,见《世说新语·调排第二十五》43节: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
谈诗词文艺理论很好,可是不尊重别人的宗教和民族习惯,就容易引发敏感问题了,林公的须发,如同老虎的胡子,是捋不得的。果然,林公找个机会,骂王子猷兄弟为“白颈乌鸦”,见《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30节: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其实道林并非全是骂人,王子猷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乌鸦嘴,刚谈论完宗教,又去涉及外交敏感问题了,《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29节
苻宏叛来归国,
谢太傅每加接引。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坐上无折之者。适王子猷来,太傅使共语。子猷直孰视良久,回语太傅云:「亦复竟不异人。」宏大惭而退。
大逞一番口舌之力后,王子猷神得意满,骨头又轻了起来。骂了宗教领袖不要紧,道林,最多骂回来,骂了投降的政要也不要紧,毕竟都不是实权人物,不会有杀身之患。王黄门似乎忘了自己是谁,竟然去主动招惹手握军政大权的任务了。《世说新语·调排第二十五》44节:
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
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
郗司空即郗愔,王黄门的亲舅舅,舅舅升官了,外甥去道贺,这很正常。可是王子猷去了就不说人话,见面就说:“舅舅,你有一个缺点,就是不擅长于军事,不能随机应变,这怎么能担任现在的官职呢?”其时,郗愔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实为当时东晋北方军区的总司令,统领东晋最为精锐的北府军,掌握全国三分之一以上的军权。当然即使是舅舅,即使场合不对,也不是不能提出反对意见,但你说一遍就算了,此时的王黄门,宛如祥林嫂附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这八个字,也不知说了几百遍。
郗愔之子郗苍终于忍耐不住了,再加上近日郗王两家的过节(王子猷的七弟
王献之为了娶简
文帝的女儿,刚刚和郗昙之女郗道茂离婚,郗昙是郗愔之弟,其时已死,道茂其时投奔伯父,正在郗愔家中)新仇旧恨一时拥上心头,对哥哥郗超说“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深不可容意思似乎是暗示要干掉子猷,幸好郗超宽宏大量,巧妙周旋过去,未加计较。
要说郗超想干掉王子猷,实在比碾死一只
臭虫还容易。郗愔虽然手握军权,然实际权势远不如其世子嘉宾,关于郗超权倾一时,由以下记载可见一斑。
世说新语
言语第二59节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雅量第六27、30节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
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
连皇帝简文帝司马昱,王坦之和谢安都非常畏惧郗超,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王黄门了。王子猷的脑袋,可谓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也许是后怕了,王子猷兄弟,又对舅舅郗愔恭敬了起来。《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15节: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着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原来一切不过是做戏,真不知道当初郗超放过王子猷,是对还是错。诚如林公与郗公的评价,“白颈乌”与“鼠辈”耳,杀之亦污手。
王黄门终是怕了,辞官回家,这下他的生计成了问题,本来王家累世望族,颇有积蓄,但对于子猷这样的名士而言,还是不够挥霍的。于是子猷手脚也不干净起来,不但偷而且骗,占了便宜还卖乖。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39节
王子猷诣郗
雍州,雍州在内,见有毾,云:「阿乞那得有此物!」令左右送还家。郗出觅之,王曰:「向有大力者负之而趋。」郗无忤色。
郗雍州即郗恢,郗昙之子、郗道茂之弟,袭爵东安伯,时任建威将军、雍州刺史、假节,镇襄阳,都督梁、秦、雍、司、荆、扬、并等州诸军事。王子猷以其七弟王献之之故,实在不该到郗恢家里去顺东西说便宜话的,好在子猷很幸运,郗恢和郗超一样豁达大度,不予计较。否则郗恢即使发怒,挥拳揍子猷一顿,子猷也是吃不消的,《晋书》载“恢身长八尺,美鬓髯,孝武帝深器之,以为有籓伯之望。”郗恢身高体壮,勇武有利,王子猷的身子早被酒掏空了,恐怕难挡几拳吧。
王子猷好酒贪杯,世所共知,其弟王献之不以为耻,反而赞誉说道:“兄伯萧索寡会,遇酒则酣畅忘反,乃自可矜。”(见世说新语·赏誉第八151节)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哥哥你平时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一看到酒精神百倍,实在是你最值得骄傲的资本。
王子猷不如弟弟王献之,在当时似为公论。子敬怕哥哥想不开,于是赞誉哥哥好酒,但是,这值得赞誉吗?
世说新语
雅量第六36节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品藻第九74、80节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子敬赏井丹高洁。子猷云:「未若长卿慢世。」
以上三段,皆是用来证明子猷不如子敬。然在我看来,子猷至少消防安全意识要比弟弟好得多,着火即跑,不及穿鞋,颇有曹操赤足迎许攸之风。
子敬赞兄好酒,果然马屁拍的到位,子猷对弟弟,似乎颇有不同。对此《世说新语》与《晋书》记载有异。
《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16节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晋书》
与献之俱病笃,时有术人云:“人命应终,而有生人乐代者,则死者可生。”徽之谓曰:“吾才位不如弟,请以余年代之。”术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余,得以足亡者耳。今君与弟算俱尽,何代也!”未几,献之卒,徽之奔丧不哭,直上灵床坐,取献之琴弹之,久而不调,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因顿绝。先有背疾,遂溃裂,月余亦卒。
若依世说新语,则兄弟之情实为感人,若依晋书,子猷则是买个空头人情。由于新语距其实较近,晋书又过于怪诞,姑且依新语之说,相信子猷一次吧。
子猷为名士,以上说了这么多,似乎毫无名士之风,本文作者的本意,不是揭古人的底,而是以古鉴今,想象一下今天的文化名流,余秋雨、韩寒之属,千载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最后欣赏一下子猷的名士之风吧。
世说新语
任诞第二十三46、47、49节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简傲第二十四16节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埽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咏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