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侧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暗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
细密的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使你飞翔时感觉到有点滞重。你又飞巡了五六个来回,但河谷里仍然看不见一样活的东西。昔日康慨的猎神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吝啬了。
太阳很快就要坠落到雪峰背后去,明亮的天地很快就会被苍茫的暮色吞没。你灰心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再次撤离古戛纳河谷。突然,你看见左前方山坡上,似乎有一样东西晃动了一下。开始,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再飞近了些,那东西竟然蹦蹦跳跳地从一个洞口移动到一棵大树下。你尖叫一声,迅速飞过去,嗬,原来是只狐狸!狐狸火红的皮毛和坡上的红土融为一体,再加上弥漫的风雪和大团的雾岚,怪不得你看不清楚了。
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总是在傍晚离穴外出觅食的。
假如现在发现的是一只幼麝,你会高兴得仰天长啸,但对方是狐狸,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内心讲,你并不愿意飞扑下去捕猎这只狐狸。狐狸虽然没有野狼凶猛,也没有狗熊蛮横,但它也是食肉兽,有一口能咬断猎物筋骨的犬牙和四只能扯碎羽毛皮肉的利爪,狐狸一旦受到袭击,绝不会像食草动物那样束手就擒或一味逃命的,它会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厮杀到底的。更重要的是,狐狸的智商在丛林所有的走兽中是最高的,常常会在强敌面前玩弄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迷惑对方的神经,让对方上当受骗。你曾亲眼看见一只狐狸躺在地上装死,把一只惯食腐肉的秃鹫引上钩,就在秃鹫嘴壳快啄到狐狸眼窝时,装死的狐狸猛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秃鹫的脖子,可怜的秃鹫,成了狐狸的一顿美味晚餐。
怪不得连人类都要羡慕和妒忌狐狸的智商,把它当做阴险狡猾的代名词了。
要是此刻正在树根边挖掘灰鼠洞的是只乳臭未干的幼狐,或者是只拖儿带女的母狐,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遗憾的是,这是只脸颊上的白斑呈浊黄色、资历颇深、阅历颇广的老公狐,细腰宽肩,胸部肌腱饱满,四肢结实有力,耳边红色的皮毛间有一道十分显眼的月牙形伤疤,不知是狼咬狗啃留下的痕迹,还是内部争斗留下的记录,起码可以说明它和死神打过交道,经受过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严峻考验。
要想捉住这样的老公狐谈何容易啊!
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不,情形似乎对你更不利些。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影响了你的飞行力度和飞行速度。你已在河谷上空飞巡了一整天,消耗了不少体力,肚子也早饿空了。极有可能,你逮不着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也许更倒霉,变成送上门去的点心。
再强壮再老练再勇敢的野金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袭击豺狗、狐狸、狼这类食肉类走兽的。
食肉类猛禽和走兽之间,和平共处是其最明智的选择。
罢罢罢,就当没看见这只狐狸,你想。你甩甩尾羽,在狐狸头顶绕了几圈,想飞走,但似乎有一个吸力极强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你。多好的一张狐皮啊,冬雪把这只狐狸的皮毛擦得光滑锃亮,如同涂了一层彩釉,毛色纯净,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你晓得,一张细密厚实的上等冬狐皮,极其珍贵,可以卖很俏的价。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只能空手而归了。你不忍心再见到主人凄苦的面容,不忍心再听见主人忧伤的叹息。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放走这只老公狐。为了主人,你决心铤而走险。
你在空中调整了方位,飞到狐狸背后,突然间将翅膀收敛成45°的小夹角,毫无声息地向老公狐迅疾滑去;这是金雕特有的偷袭方法,没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速度犹如自由落体,快疾如风,当被袭击者发现来自天上的恐怖的投影逼近自己想要转身迎敌时,已经来不及了,金雕一双铁爪已稳稳攫住了它的脊背。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扑击。
老公狐仍然在用前爪抠灰鼠洞,既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竖耳倾听。这老公狐一定以为你不敢随便袭击它,所以放松了警惕,你想。你左爪对准老公狐的屁股眼儿,右爪瞄准老公狐颈根那块凹部,这两个部位都是老公狐身上的薄弱部位,稍带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狐皮破损。
你将雕爪狠命抓下去。只要把老公狐攫离地面,哪怕离地一寸,你就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走兽来说,离开大地就丧失了力量。
就在这最后半秒钟,突然,老公狐一缩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你抓了个空,不,比抓空更恼火,你的雕爪由于用力过猛,插进土层,抓了两把红泥;由于没防备目标会在最后一瞬间突然躲开,你的心一慌,身体一歪,竟然站立在山坡上了。
对正在和敌手殊死搏斗的金雕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就跟走兽离开了大地便丧失了力量一样,猛禽离开了天空便陷入窘境。你一米多长的身躯,巨大的翼羽,在空中灵活自如,可一旦站立在地面上,巨翅便会成为累赘。最大的弱点就是起飞缓慢。小小的麻雀可以在0.1秒的瞬间凌空飞起,但你从扇动翅膀到弹跳起飞,必须要有蹲腿、曲爪,缩脖、扩胸、展翅等几秒钟的一系列动作和准备过程。在平时,几秒钟算不得一回事,可面对利牙尖齿的敌手,一秒钟的停顿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明白了,老公狐其实早已看到并察觉出你的企图,它假装专心致志地挖灰鼠洞,其实是要你造成一种错觉,引诱你上钩。
真不愧是连人类都要赞叹的老狐狸!
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儿,老公狐在地你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西昌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只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
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踢蹬双腿,想平地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盛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姗姗朝后退去。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着老公狐拿上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推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经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你并不是绝对的优势,智力上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是飞为上策。
你开始螺旋形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的雕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你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丫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加入天晴,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这笔,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交汇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
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啪!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翼羽。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根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整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站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约摸9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香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浑浊的泪说:“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10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对自己失职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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