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3周一晴Day256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 D399
《孟子》滕文公上
三
【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1]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2]。”
文公与之处。
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膝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3]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4],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水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5]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6]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人,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7]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8]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
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埸,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9]之,皜皜[10]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鸟夬)[11]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
《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12],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13]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1]踵(zhǒng):至,到。
[2]廛(chán):住房。氓:移民。
[3]饔(yōng):早餐。飧(sūn):晚饭。
[4]爨(cuàn):烧火做饭。
[5]敷:遍。
[6]瀹(yuè):疏导。济、漯:济水与漯水。
[7]皋(gāo)陶:人名,相传是虞舜时的司法官。
[8]易:治。
[9]秋阳以暴:秋阳:
周朝历法上七八月相当于夏历五六月,因此这里所说的秋阳实际上乃是现在的夏阳。暴:同“曝”,晒。
[10]皜皜(hào):光洁的样子。
[11](鸟夬)(jué):伯劳鸟。
[12]倍蓰(xǐ):倍:一倍:蓰:五倍。后文的什、百、千、万都是指倍数。
[13]巨屦小屦:粗糙的草鞋与精致的草鞋。
【译文】
有一奉行
神农氏学说的名叫许行的人,从楚国来到滕国谒见滕文公说:“我从远方赶来,听说您在施行仁政,希望能在滕国得到一处住所,成为您的百姓。”
滕文公于是就给了他一处住所。
许行的门徒有数十人,全都穿着粗麻做的衣服,靠给人做草鞋织席子为生。
陈良的门徒陈相与他的弟弟陈辛带着农具从宋国来到了滕国,也谒见滕文公说:“听闻您在施行圣人的仁政,如此,您便也是圣人了,我们都想要当圣人的百姓。”
陈相见到许行后十分开心,将自己以前所学的都抛弃了,改学许行的学说。
有一天,陈相去拜见了孟子,并向他转达许行的话说:“滕国的君主确实是一名贤明的君主,但是他并没有掌握真正的治国之道。贤人与黎民百姓一同耕作,然后再吃饭,一同亲手做饭。如今滕国有了储存粮食的仓库,放置财物的仓库,这分明是损害百姓的利益来奉养自己,如何能称得上贤明呢?”
孟子说:“许先生必须要自己种粮食才吃饭吗?”
陈相回答说:“是的。”
“许先生一定自己织布,然后才穿衣吗?”
回答说:“不是的,许先生只穿粗麻衣服。”
“那么许先生戴帽子吗?”
回答说:“戴的。”
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呢?”
回答说:“戴白帽子。”
孟子问:“是他自己织的吗?”
回答说:“不是的。那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问:“为什么这个许先生不自己来织了呢?”
回答说:“因为怕耽误了农活。”
孟子问:“许先生做饭的时候使用锅和甑吗?耕种的时候使用铁器吗?”
回答说:“是的。”
“那些都是他自己做的吗?”
回答说:“不是的。是用粮食换来的。”
孟子于是就说:“农夫用粮食来换取锅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铁匠(的利益)。那么,瓦匠铁匠用锅和农具来换取粮食,难道就损害农民的利益了吗?而且,为什么许先生自己不烧窑冶铁做成锅、甑和各种农具,所有的东西都从自己家里取用呢?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去与各种工匠交换呢?难道许先生不怕麻烦吗?”
陈相回答说:“各种工匠做的事情当然不是一边耕田一边做得了的。”
“那么治理国家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被要求一边耕种一边去治理国家呢?官员有官员要做的事情,百姓有百姓要做的事情。况且,每个人所需要的生活都需要各种东西才能填充完整,如果全都要自己亲自去做,那么全天下的人都会疲于奔命。因此说,有的人在做脑力劳动,有的人在做体力劳动;脑力劳动的人统治人,体力劳动的人被人统治;被统治的人养活其他人,统治者则靠别人来养活,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法则。
“在尧生存的那个年代,天下还没有太平,洪涝成灾,四处泛滥;草木毫无限制地生长,禽兽大量地繁衍,田地没有收成,飞禽走兽祸害人类,随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踪影。尧为此十分担心,于是将舜选拔出来进行全面整顿。舜派伯益来掌管火政,益就用烈火将山野沼泽中的杂草乱木焚烧殆尽,飞禽走兽只能四处逃散。大禹疏通了九条河道,对济水、漯水进行了治理,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了淮水、泗水,引流入长江。这样之后,中国才能进行农业耕种。当时,禹在外八年,三次路过自己的家门均没有进去,这时候如果他想亲自种地,行吗?
“后稷教百姓如何耕种,培育五谷,等到五谷成熟了才能够养活百姓。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吃饱穿暖,住舒服了,如果没有教养,那么和禽兽也没有什么差别。圣人常为此而忧愁,派契去做司徒,教导百姓以伦理道德——父子之间应该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应该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应该尊卑有序,朋友之间应该有诚信之德。尧说过:‘对他们进行慰劳,对他们进行安抚,对他们进行开导,对他们进行纠正,对他们进行辅佐,对他们进行保护,让他们能够自给自足,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德行。’圣人全都为百姓考虑好了,难道还有时间亲自去耕种吗?
“尧将无法得到舜这样的人当作自己的忧虑,舜将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当作自己的忧虑。那些将耕种不好田地作为自己忧虑的,是农夫。将钱财分发给别人叫作施惠,将好的道理讲给别人的叫作忠,为天下去发掘人才的才叫仁。因此将天下让给人十分简单,但是为了天下去挖掘人才确实很难。孔子说:‘尧做天子真的很伟大啊!只有天是最伟大的,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圣德没有边际,百姓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赞颂他。舜也是了不起的天子,即便有了如此辽阔的土地,也没有想到要自己去占有它!’尧与舜一起治理天下,难道没有用心思吗?只不过用在耕田种地上罢了。
“我只听说过中原去改变落后的蛮夷,却没有听说过蛮夷来改变中原的。陈良原本是楚国人,对周公、孔子的学说十分喜爱,从南边跑到北边的中原来学习。北方的学者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可以称他为豪杰之士了。你们兄弟跟着他学习了数十年,他一去世,你们就背叛了他。过去孔子去世的时候,门徒们都为他守了三年孝,三年之后,大家才整理行囊准备归乡。临走的时候,都去向子贡告别,相对而泣,泣不成声,之后才离开。子贡又回到了孔子的墓地,在墓地附近建了一个屋子,独自守了三年墓,然后才离开。之后,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与孔子相似,于是便用尊敬孔子的礼节来尊敬他,强求曾子同意。曾子说:‘不可行,(孔子)就像是曾经用江汉的水洗涤过,又在夏日的太阳下暴晒过,光辉洁白无瑕,谁还能与我们的老师相比呢?’现在这个腔调古怪的蛮夷说得都是诽谤先王圣贤之道的话,你们背叛了自己的老师,向他学习,这和当时曾子的态度背道而驰。我只听说过从幽深的山沟中飞出来向高大的树木迁徙的,没有听说过从高大的树木上迁去幽深的山沟的。《诗经·鲁颂》中说:‘对于北方戎狄,我们要去攻;对于南方的荆舒,我们要对他进行处罚。’周公尚且要对楚国这样的南方蛮夷进攻,你们却反过来要向他学习,这难道不是越变越坏吗?”
陈相说:“如果按照许先生的主张来,市场价格统一,每个人都不欺诈,就是让一个小孩子去市场也不会被骗。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格也就相同;麻线丝绵的轻重一样,价格也相同;五谷的多少一样,价格也就相同;鞋子的大小一样,价格也就相同。”
孟子说:“所有东西的质量与价格不同,这是自然的事情,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甚至有的会相差千倍万倍。如果你想让它们变得一样,那么只能先让天下大乱了。一双简陋的鞋子与一双精致的鞋子价格完全相同,人们会同意吗?听从许先生的主张,不过是带领大家走向虚伪,如何能够将国家治理好呢?”
【解析】
这段文字记载略长,但是内容十分简单,可以单纯地看成是孟子对当时的农家学说的驳斥,也可以当作是对社会分工的一种系统的阐述。
许行的农家学说将所有的社会问题都简单地归结到社会分工上,认为“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才是解决社会矛盾最有利的方法。许行不仅在理论上这样认为,还身体力行。他这样做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就连一向奉行儒家学说的陈相兄弟也成了他的门徒,甚至还公然跑到孟子面前来宣扬许行的学说。
孟子对陈相兄弟二人的行为很不满,于是就开始了一番批驳,迫使陈相承认“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至此也就承认了社会分工的合理性。孟子至此才开始正式进行正面论述,驳倒了许行的观点和做法。当将许行的观点与做法驳斥完之后,孟子对陈相兄弟背叛师门的行为进行了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