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繁茂的黄槐花,我望见她洁白地趴在二楼黝黑的窗口,双手托腮,满眼雾水。院子里帚痕缕缕,几瓣碎花和闲叶疏疏掉着。三只鸽子,与两只鸡,悠闲啄食,木栅门“吱呀”一声响,鸽子翩翩飞起了。她一愣怔看我进来,起身隐进窗子后边了。
她叫小曼。
说起来,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对了,那年我高考落榜。为排遣苦闷,我肩负行装,大地上流浪。四月。美丽的黄昏,我来到西风镇。小小镇子,过座石桥就到了。往前,再过座石桥便出镇子。弯弯曲曲石子路,一街两行,错落着顶底两层红砖小楼房,掩映在一片熙熙攘攘或白或黄的槐花下,沉静,古朴。我在槐花的清香中,一边走,一边啜饮罐里泉水。忽然瞥见巷尾一缕淡白的炊烟,肚子竟有些饿。须要找个借宿人家,我便跟个推铁环的孩童来到盲婆婆家。破落的小宅院。木栅门,红砖墙。孩童说,瞎奶奶家租房子呢。我便租住了她家。盲婆婆将房门钥匙哆哆嗦嗦递给我,柱拐杖,颤颤巍巍去了巷尾她儿子家。原以为这二层小楼的院落只我一人住呢,谁知当晚,便来了一桩心跳的发现。
唉呀,愿谅我吧,我清清楚楚窥见了你赤身裸体,小曼。
那时,你背对窗棂,开放木盆中。弧线双肩,柔软细嫩,如两瓣低垂的荷。我是从镇子里的小锁饭馆吃晚饭回来,我是喝了点酒,一趔趄一趔趄上楼去,我是看天空中那勾肥嘟嘟月芽,一回身,瞥见你的。你就在楼下那间闲置小屋里。我是隔着一枝槐花,透过木格子小窗望见你了,你浸在木盆里,浸在淡黄灯晕里,又像一株小白杨树,你站起身子,水珠滚动你的腰际。腰际下是圆揪揪的屁股,双腿合扰,没有一丝缝,而那条沟却愈显深了。气不敢大出,轻手轻脚,我逃回租住的二楼房里。没有开灯,撂倒床上,心还朴腾朴腾跳。她会是谁呢?我支起脑袋,斜睨门外槐花,和槐花之上紧绷绷的月。月在稠密的槐花香气里一跃一跃动。我跳起身子,出了门外。我不相信这小院里还有一个女子!盲婆婆没有对我说起过呀,住进之后,也一直没见过她呀。似乎有些恐惧,更有些兴奋,再次,我走到楼梯口。闲屋里的灯,还明明白白亮着。我下几个台阶,隔着那枝黄橙橙槐花,我又望见了她。双手拢起头发,侧过身来,侧过身来,她一对俊挺乳房,宛若翩翩欲飞的鸽子。我蹲下身去,看见她秀美的脸庞了。她朝窗棂走过来,低头,乌发披垂双肩,发梢飞卷乳房之上,如一抹墨色飞云。我迅速矮下身子,怕她看到我。好久。再站起来时,她正赤裸着身体拉灯绳。她下身那丛黑色,让我怦然心跳,倏然,一片黑暗。她洗完了澡。我轻手轻脚,快快逃回房间。没有关门,我关闭眼睛。我的眼帘内还是她赤裸的身子,俊俊挺挺,尤若一株小白杨树。我支起双耳,双耳奇异灵敏,去扑捉她每一点声响,——倒水,锁门,上楼,吱扭一声,哇,她竟然住我隔壁!
第二天起床后,我没再看见她。
依稀记得,昨夜恍恍惚惚入睡时,脑际还缭绕隔壁她弄出的轻轻絮絮的声响。怎么这样早就起床去了,抑或昨夜,她压根没住这儿?清早凉风,吹散槐花清芬,东边的天一抹微红,一片哨鸽,从这边槐丛升起,又淹没那边槐丛里。那女子该是盲婆婆的女儿?我扩起胸。稍一停息,我的心就要沉进落榜的懊恼中,其实,苦痛不在落榜本身,而在于,落榜给我带来的变化。受不了。我摆摆头,悄悄移近隔壁窗户。屋里一张板床!一把白柳木椅子外,地上全摆满大小不一的葫芦!我有些失望。想想昨夜辗转反侧,全是胡思乱想,有些好笑。我转身带上房门下楼。西边的天,一眼满是蟹青,只在蟹青的下面,一丝丝,一缕缕,丝丝缕缕纠缠着,又挤拥成一片一堆白的,那是云。满树槐花,开得喧闹又隆重,就有掉下来的,大有被挤下枝头的尴尬,欲堕未堕,接近地面旋几圈,勾引得鸡子,跟随它跑。院里很破,木栅门已有些糟,一棵死去的桐树没有除掉,枯枝上还有个黑黑鸟巢。这正来得好,衬出繁茂槐花,与白的黄的花之间翠绿叶子,大有古意。墙角一口压井,压杆业已铁锈,旁边便是那一间闲房。房门是单扇的,上面贴的年画早已发白,吱呀呀,推门进去,一灶一缸一木盆。立在其中,似乎还能嗅出昨晚那洗澡女子的气息,一瓣白槐花,被若有若无风,吹落进来,打在墙上的阳光,也已由红变成淡白。地面还有些湿,那些水,是浸过她肉体的,弧形双肩,犹如低垂白莲,一时间,我有些发痴。我决计到外边走走。罐一罐井水,我出发了。
街面上的铺子全开了门。
石子路上落满长短不一房影,西边店铺被阳光照得通亮,黄或蓝的字号小旗,依门招展,或斜窗探出。各个人家的女人往柜台上布商品,——绒鞋,扇子,椭圆形小镜子,和各式草帽,不一而足。几株古老的槐,粗粗黑黑,盘扭着身子与楼房比高,撒出无数枝,垂几穗花串,而叶子却是碎密。人家落院中的槐树,多数年轻,细量量的,恣意曝吐花穗,香气浓烈,似乎要发散枝内无尽量的热。花香与阳光胶合着,仿如热恋男女,满空都是交欢的体味。街上人,渐来渐多,挑担的,推独木轮车的,挎浅篮的,与背篓的,多数裤腿半卷起,或著布鞋,或打赤脚,腿肚子上的筋根根暴突,有力粗壮,这是男人;那些嫩如藕、洁白如柳条的腿,则是女人,他们相与的都熟,见面了一笑,平静幸福。我一来他们其中,他们便发现了我,扭头或侧目,张望我,或上上下下打量,大有我昨夜窥视女子洗澡的事,被了解到了。羞赧,还微微胆怯。我匆忙往店铺躲躲,我是想趁荫影将自己淡化一点,可是,一展眼,我竟吃惊地发现,她。好像是她!坐许多葫芦间,披散乌发掩着半边脸,淡黄毛衣领翻卷着,白白的颈,弧形的肩,我悄悄隐进一家店铺,透过几串风铃去望。无疑是她了,她站起了身子,背影那么熟稔,——柔韧腰肢,圆揪揪屁股,双腿站直,还是那样紧紧合拢。我的心一霎一霎勃亮,仿如透明晨风里震颤的风铃。
“呃,是瞎婆婆家的房客吧?”
我一怔,赶忙扭回头,十几串风铃下,一张竹椅里座落着胖女人,活似弥勒佛,只不过没有坦胸露乳。她裂开厚嘴唇,两眼一翻,瞅我。
“嗯。是,我是。”说完,我就往外走。
“八成是冲小曼来的。”胖女人低低嘟哝,声音虽然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
葫芦店的女子是瞎婆婆家人无疑了,——听话音儿,她名声大约不太好,——为什么不好呢?我正要路过葫芦店,一迈眼,看见昨天带我去盲婆婆家的小童,挎着一毛蓝杏子,急忙忙往前去。
“小家伙,过来,你过来。”我冲他招手。
他过来,对我一笑。
我说:“盲婆婆儿子家住哪?钥匙丢房里了。”
“找她吧。”小童朝葫芦店里一指,“她也有钥匙的。”说完,往我面前摊摊他的小毛篮,我摇摇手说,不吃。他便拦起毛篮说要赶紧往他姥家去,跑开了。跑到葫芦店门前,大声叫喊:“曼姐曼姐”,葫芦女出了店门,一手拢起头发。阳光泼她身上,泛起银绒绒的光芒。
“那边客人,问你要钥匙。”小童朝我这里一指。
我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她双腿并紧站在那儿。阳光与二三朵槐花泼散下来,落了她身上。顺着小童指的方向,认出了我。她平静地笑笑。突然,想起昨夜举动,我不敢往前去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举起来,冲我招手。她招手的时候,很像一株风中的树。透过阳光,与人流的缝隙,我一眼一眼望她。我手揣入兜里,紧攥那枚房门钥匙。我为我的谎言内疚,并有些窃喜。至到走到她跟前时,我甚至感觉城里人,说到底,比小镇人警惕。——她竟然相信,我真将钥匙丢了,竟然一句盘问都没有。假若我不是她家房客呢?——我向她表白:“昨儿是盲婆婆给的我房门钥匙。”
“哎,昨晚你都住了?”
“是啊——”我急遽地看她一眼,她一扬脖,将头发往后让了让。忽然,羞涩地低了低头,一点红,从脸颊散开。大略是想起昨晚她洗澡的事情。一时间,我们很尴尬。不一会儿,她挺挺身子,平静笑了。
“打哪儿进的货?”我没话找话。
“葫芦是我妈妈家种的。”她说。
我还想接着打问,她却将钥匙递来,转身进葫芦店。我没皮没脸跟过去。
店面不大,却有一扇大窗,打开了。
里面展一面柜台,置满大小葫芦。这些葫芦皆青漆漆过,上面有花鸟人物雕刻或水墨画。看那些水墨画或雕刻,隐约几笔便见意境,刀痕几缕却是栩栩如生。
“这些是谁画的?”我忍不住问。
“我画的呀,画得不好。”
我有些吃惊。这样画工,如此才情,由不住我肃然起敬。
“盲婆婆是你啥?”
“我妈呀。”她一斜身子,说道。
我有些放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放下心来。可是,我又想起刚才,她说这些葫芦是她妈妈家种的话来,陡然来了些不安,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店里面趸进三位客人,她忙着招呼起来。站在那儿,我有些多余,有些难堪,对她说了声,再见,她点点下巴,一笑。我就去了。街上行人,愈多起来,而街上楼影却是显得短。我沿街边一路过去。不知要走向哪里,我多么希望,她是盲婆婆的女儿,因为,我知道盲婆婆家有个儿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起这样的希望。我不知要走向哪里,一直沿着街边,往前走,就走出小镇。眼前一道河流,河上拱起一座椭圆石桥。桥的影子打进水里,宛若扁担。扁担这头是朴实小镇,那边是油菜花田。成群的蝴蝶,五颜六色,翩翩飞。忽疑这桥是天上的桥,这河是天河,那蝴蝶之下定隐有羞涩织女吧,不然为何,微风过处,油菜花飘,就仿如金黄布匹起伏有致呢?河的岸显出褐色来,如给水流织了一道暗边,几只白羊在其上,如撒落的银白饰物。水波鳞鳞。阳光在上面踩出碎银一样的脚印,欢乐的样子,逗引得河中的水草,摇摆欲醉。天上的云影躺进了水里,空中的鸟影躺进了水里,我的身影也躺进了水里。云和飞鸟是快乐的呀,而我是落榜的人。我是被大城目为无用的人呀。大地上,我流浪。长岸上,我流浪。采下一把野花,边走便把花瓣放飞。我来到河畔的柳林。柳林里有草,草地上有一滩一滩的羊。我来了,羊跑了。一棵大柳树后探出一个笨头笨脑的人。男人。大头,阔嘴,短小草绿布衫,扣子错扣着,下身着条肥大蓝布裤,没穿袜子,却蹬一双军用力士鞋。他见我,厚唇一抖,口水湿了嘴角。
“偷我的羊!”他说。
“傻子,我干吗要偷你的羊!”我说,“我是路过的。”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赶紧离开。我不愿与智力有问题的人斗嘴。然而,傻子却耗上我了,一直跟着,口口声声,我偷他的羊。我到河边,他跟河边;我上草坡,他跟草坡。干脆,我走出柳林子,他还跟着走出林子。我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我没有目的。我沿河流的方向,走向远方。
次日清晨,我又回西风镇。
透过繁茂的黄槐花,我望见葫芦女洁白地趴在二楼黝黑的窗口,双手托腮,满眼雾水。院子里帚痕缕缕,几瓣碎花和闲叶疏疏掉着。三只鸽子,与两只鸡,啄食,木栅门“吱呀”一声响,鸽子翩翩飞起了,她一愣怔看我进来,起身隐进窗子后边了。
我上楼。
细碎的黄的槐花,一片一片,往下掉。
路过黝黑窗口,我下意识往里望。葫芦女斜身,看我。她的双眸,明显拭过眼泪,有些泛红,如槐间微红的朝阳。
我问:“怎么啦?”
她说:“他不见了!”
我问:“谁?”
她说:“他。”
她说完,垂下手臂拿起一葫芦,异常悲伤。他,是谁呢?
我问:“怎么就不见了?”
她说:“他有些痴呆。”
“大头,宽嘴唇,呆头呆脑的?”
“是他!”她双眼放出光彩,“你在哪儿见的他?”
“镇子外柳树林里——”
没等我说完,她急步跨出房门,跑我跟前,顿一顿,努力静静地说:“能帮我找到他吗?”
我惊得一抖,他不见了,他跟我出了柳林子呀,我冲她摆一下头。
她跟着我下楼。
她说:“都怨我太大意了。”
她说:“都怨我太大意了。”
她不住地说:“都怨我太大意了。”
周围许多人,又似乎一人没有。
我们沿着河流寻找。盲婆婆柱拐杖,颤颤巍巍,跟在队伍后面。太阳,由红转成白色。成片蝴蝶缭飞。这时,我才弄清楚——他是她丈夫。她是清晨回家吃饭,不见他的。她没吱声。她原以为他去这边房里睡了呢。他是呆子,他常办这样的事。她说:“都怨我太大意!”
她说,没想他没在这院里。
可是,我一路发疯想:为什么她嫁一个傻蛋呢?
我们没有找到傻子。
大家都没找到傻子。
这时的天,已近中午。太阳,像白色花篮,往下掉漏细小花瓣。鹧鸪,淋着花瓣努力飞。空气里弥漫油菜花、槐花与泥士的清芬。肥肥羊咩,与一二声细瘦蛙鸣,在远处林子里应合,而流水一直吹弄竹笛,悠扬而清越。风铃女人说,傻兄弟不会有啥事儿的,大姆放宽心。她说完这句话,摇摇着肥身子,走了。风铃女人是最后一个走的。盲婆婆手握拐杖,坐木椅上,双耳仍谛听。葫芦女不住落泪。葫芦女站小槐树下,与小槐树一起掉白色泪水。
“他不会有事的。”
葫芦女擦一把眼泪,抬起脖子,朝外张了张。
“不会有事的。”我说。
我看了一眼葫芦女,像另一株落花的小槐树。我执著内心猜测——盲婆婆家在镇子该属有钱户——至少有二处楼房,一处商铺!葫芦女肯定是为钱才屈嫁那个傻蛋。——我诡密审视她,坚守自己的判断。太阳逐渐偏西,我看再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我起身说,我走了。小曼送我。一回身,傻子竟一颠一颠的,从河堤那边回来。浑身泥土。头顶身后,跟着几只蝴蝶。我看小曼一眼,说:“他回来了。”
“妈,回来了,回来了!”小曼跑到门口,又转回身喊。
盲婆婆侧了侧耳朵,扶着拐杖站起,嘴唇颤动,一只手朝前指。小曼回身搀盲婆婆,我趁隙窜了。我怕傻子认出,说我,偷他的羊。
我走回破院。
我是在镇上小锁饭馆吃了盘猪头肉,喝了点酒,晕晕乎乎走回破院的。实在有些累。我一歪一斜,上楼,撂倒床上,睡将起来。妈的,臭老师的白眼逼得我愤怒,一激灵,挣醒了。几枚细碎槐花,朴簌簌,窗外掉落。一只鸽子,栖落窗台,“咕咕”叫唤,另一只鸽子飞来了。我抱双膝坐了一会儿。我下楼。我在小曼洗过澡的闲房里,洗澡。我想象水是刀子,剔净内心。
“呼啦。”蓦的,房门被推开。
一个小伙子出现在门前,我一愣,他也一愣,忽然冲我低低道:
“洗澡可以,能不能别叫脏水流得满街是!”
我垂下目光,肥皂水,一股股,顺墙角小孔往外流。而水龙头不远处,还有一孔下水道,却被布团塞死。我赶紧将那布团掏出,去堵住墙角出口。站起身来,小伙子不见了。
这小伙子,见过。上午,他也在找寻傻子的队伍里。谦疚地穿好衣裳,想他定在院里,好再向他道声不好意思。他却已不在院里了。推开木栅门,我看见洗澡水顺墙根,流出好远。但,水是顺墙角水沟流的,并没流得满街是呀。我摇摇头,无奈。刚要转身,小曼纤纤走来,身后跟着那个小伙。
小曼说:“运费太高了。如果你不降价,往后可不使你了。”
小伙说:“够低的了。再降都顾不住本儿。”
他们一起看见了我。
小曼漫不经心对我说,小锁,镇上饭馆是他开的,也跑运输;又回头对小锁说,这是我们家房客。
“我常到小锁饭馆吃饭的,咋没见你在那儿过?”
“别人照管着哩。”
他们是在谈运葫芦的事。我不便多听,就上楼。一会儿,小伙子走了。小曼在楼下冲我说:“往后别在灶火屋洗澡了,那是灶火屋!”
“对不起。知道了。”我说。
从房里出来,隔着槐花与鸟啼,我看小曼带上木栅门,转身而去。
以后,我总清晨带罐井水出发,傍晚采把野花回来,一连三四天,都这样。路过葫芦店门口,与小曼打声招呼,渐渐的,彼此熟络。这天黄昏,我从远方归来。手捧一丛淡紫马齿苋花。镇街上行人少。客人更少。小曼坐店口小木椅上,金黄夕阳,撒了她一身。小曼看见我,展眉一笑。我冲她晃了晃手捧的马齿苋花。她说:“这不是‘死不了’么,我妈家山梁上多的是。”
“你妈家不是镇南头的吗,哪有?!”
她甩起脖子,松软的头发飞得满脸是,她咯咯笑了。
“不是?”
“是说我妈家。圪塔寨!没去过吧。”她说:“赶明儿拉葫芦,跟我去,漫地全这花,红的白的紫的粉的,都有。”
“一言为定?”
“嗯,好的。”
别过小曼,我回住处。拐进过道,明明显显,我一眼看见墙沟有洗澡水。不让我在灶火屋洗澡,她倒好!我摇摇头,苦笑。我将采来的马齿苋植进墙根处的地里,我去洗手,果然见闲置的灶火屋有人洗过澡。地面还湿。满屋散弥香皂的气味。她刚在这儿洗过澡。我忆起了她的身体。我想赶紧逃离这房子,腿却总也抬不起。
天色大亮。我还昏昏沉沉,不能醒。
忽听小曼一声一声喊。匆忙披衣,我出来。她就立阳光与槐花下。见我出来了,朝我招手,“收拾收拾,一块儿去圪塔寨。”
“这就去呀?”
“嗯。不愿去啦?”
“谁说的!等等。”
穿好衣服,我推出木栅门后,方知道,一起去圪塔寨的,还有小锁。小锁开车去拉葫芦。他坐驾驶室里。嘴角叨根烟,烟缕飘上去,他眯着一只眼,神情不太友好。我尴尬笑笑,上车。忽然,瞥见小曼在街那边正给傻子系衣扣。傻子憨憨笑,学领袖的样子,朝我挥动手臂。车发动了。小曼给傻子拉拉衣襟,说了句什么,勾头跑来。她也坐进驾驶室。傻子憨憨笑,领袖般,朝这边挥手臂。
我们出发了。
刚过镇口不远,车骤然停了。
扒出车斗,我一看,“弥勒佛”拦车。
只见她披件肥大的草绿西装,散着扣,鼓囊囊的大乳与肚子,撅腆着,仿佛被吹足了气,几乎要将内衣撑破,下身套条墨宽的裙子。肥胖的胳膊挎着搭条白毛巾的小篮。她要乘车。吭吭哧哧,她扒车沿往里上。总也上不来。我本想拉她一把,她见我坐车斗里,不搭不理,兀自攀爬。不管你呢,我仰脸看天,天上有朵朵的云。风铃女人呼呼哧哧,上不来。这时,车门“啪”打开,小锁叼着烟卷出来,冲我吼:“不能帮帮忙啊!”,说罢,两手去托风铃女人的屁股,我“哧”笑了,过去捞起她的肥手,乖乖,这手肥软的,打拳击不必戴拳套。终于,连推带拽,我俩将她弄上来。她大口喘气,一屁股坐下。额头缀满汗珠。小锁过去开车。我就坐她身旁,宛若坐在火炉边,一股股热乎乎的潮气扑扑而来。她抓起篮上的白毛巾擦汗。我看见,小毛篮里装着条形油馍和几封红糖。擦完汗,白毛巾已变成“花”毛巾,又盖篮上了。这窝遢劲儿,谁要吃她篮里油馍可倒霉了。不料想,她大手往篮里一抓,抓把油乎乎的油馍,往我脸前一送——
“大兄弟,吃。你吃。”
摇摇手,“谢谢。”
“还怪外气哩。”风铃女人说罢,一口一口咬吃起油馍。
我禁不住笑。
“笑啥?”
“您这是走亲戚?”
“嗯。走亲戚!”风铃女人转过粗脖子牢牢看我,车子一颠,她一颠,她说:“别人买小曼葫芦,再远,顶多住一两天,你咋老住这儿,咋还不走?”
“我不买她葫芦。”
“那你是记者?”
我烦她跟个警察似的,不住嘴查问,就站起身来,手扶车栏,看沿路风景。哪知她还是不住嘴说,小曼可是俺们这一片儿的名人哩,唉,就是有点命苦。我也疑惑小曼咋会嫁给傻子,便转回头,胖女人见我感兴趣,一时兴高采烈,前三皇后五帝,说道起来。——
原来傻子本来不傻,聪明着呢,与小曼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在镇子里当电工。虽然聪明能干,可家里穷,爹早死了,娘是一瞎子,小曼人家富,爹会做生意,——祖传画葫芦卖葫芦,小曼嫁傻子时,人家一家人反对,可小曼终还是嫁了,哪知过来没半年,傻子遭了雷击,身子还便便利利的,可病根落在脑子上,就傻了。
“现在他一家人吃喝全仗小曼呢。”风铃女人说。
“小曼这媳妇葫芦做得好,人心眼儿好,全县也难找第二个。”风铃女人说。
“小曼上过好多广播呢。”风铃女人说。身子往后一仰,弄了个仰八叉。车停了。风铃女人滚起身子,说:“小锁这人开车没捞摸!”
小锁就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我说肥嫂,你还走不走娘家啦?”
“啊,可到了!”风铃女人挎起小毛篮,急得团团转,要下车。小锁过来托她屁股,我扶住她胳膊,小心小心,将她送下。“在俺们镇子可要多住几天啊。”风铃女人对我说完,扭身驾驶室去,又对小曼道:“要不,下来到你姥娘家喝口茶?”
“少这么多费话,车发动着呢,尽浪费我的油!”小锁窜上驾驶室,“啪”扣紧车门。
风铃女人堆下一脸笑,骂:“啥人!一心钻钱眼儿里。”
我们到达圪塔寨,已是晌午了。
三面都是小山。山坡一片金一片白一片红,小曼说,那全是马齿苋。太阳,像个明亮的鸟蛋,而山窝里小小寨子,正如一个精致的鸟巢。一痕河水,如条银链子,将三座小山镶在一起。小曼妈家在寨内。明三暗五一带水泥平房,三面红砖院墙。喇叭一响,小曼妈出来了。一个干净利量的老妇人。她笑着招呼我们进院内。一会儿端石磨上一盘香椿炒柴鸡蛋,一盘蒸槐花,一盘凉拌笋,一盘煎焖子,还有一小瓷盆清炖柴鸡。小锁坐主位。小曼一眼一眼,含笑地看他吃。我看出来有些不对劲儿,——小曼看他的眼神,溢情漫意。可是,小锁一边吃,一边唠叨这趟车跑得耽搁时间长,成本大,不太划算。话是这样说,吃饱喝足后,小锁第一个跑到平房顶往下一布袋一布袋背晒好的葫芦。葫芦虽然不重,但看情态,他也不愿意让小曼搬一袋。几十口袋葫芦运上了车,小曼满足地笑,看小锁一眼,小锁也笑了,但迅即又绷紧脸。——大约,当叔叔的是不能在侄媳妇面前不严肃吧。一路上,虽然我没听见小曼叫小锁一声叔,但,他们对风铃女人不同的称呼,让我明了他们之间的辈份。这使我有些放开。——
“小曼,我们去采些马齿苋吧?”
“采什么采!让你跟来是压车的,光顾吃喝,却不帮忙背葫芦!”
我被小锁呛得无趣,灰溜溜,兀自上车。
小曼悄悄别小锁一眼,赶紧笑了说:“人家是客人。不能干活的。”
我一回脸,刚好看见小锁伸伸舌头,小曼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瞬间,他俩的脸,分别红了。只见小锁往下一甩她的手,“再说也不行!一分钱不能少!”声音很大,听起来,好像是讨价还价。
——鬼知道!
从圪塔寨回来,照例我每天清晨带罐井水出发,傍晚采把野花回来。早晚路过葫芦店门口,与小曼打声招呼。这一天,我又是大清早就出发了。我要到远方,到每一处没去过的地方,看丑树,听鸟鸣。——
“走呢?”
“走咧!”
别过小曼,穿过一小块麦田,又一小块麦田,三只鹧鸪,前面飞。我来到一小块坟场。我写下一行诗:
“人的一生都在画圆
画呀画,结果都是半圆。”
我不想再去远游,抱膝坐看野花。无聊又欢乐。晌午了,我就回转来。镇子里业已沉寂。葫芦店门虚掩。拐进过道,忽然,我看见墙沟里有水流出。
莫不是小曼,趁我外游时候,又来这儿洗澡?!
干吗将洗澡水流出墙外?!
莫名好奇,又有些紧张。我轻手轻脚进院子。——
“听见了!还不进来?想吓我呀!” 小曼的声音。我怔在那儿,不敢动了。几瓣细碎的槐花和闲叶疏疏掉着。三只鸽子,与两只鸡,悠闲啄食。一只鸽子转动圆眼看见我,拍拍翅膀,翩翩飞起。“听见了!还不进来呀!”小曼又说,接着,是嘎呀呀的开窗声。我一步跨出木栅门。我跨出木栅门时,一扬眼看见,小锁在过道口正往这边张望。
第二天,我离开西风镇。
( 后记:
几年以后,我有幸再次来到西风镇。小曼与小锁已结为夫妻。盲婆婆健在,傻子仍傻。小曼夫妇辛勤经营生意,尽心照顾着这对残疾母子,乡邻对此毁誉参半,说什么的都有。——因为,令我没想到的是,当初次领我去租小曼家房子的孩童,竟是小锁的儿子!更令我吃惊的是,那孩童的亲妈妈,也就是小锁前妻,是出车祸而死的。当时司机是小锁。 )
2006-5-9北京花市。
最后由 庄永 在 2006-05-09 19:2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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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sina.com.cn/u/1226134823 作者: 庄永 时间:2006-05-04 18:06 等级: 29 发贴数量: 1122
第2帖
翰海潜龙
油条 好,开头就有好戏
期待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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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翰海潜龙 时间:2006-05-04 19:11 等级: 26 发贴数量: 906
第3帖
庄永
茶居大老 第二天起床后,我没再看见她。
依稀记得,昨夜我恍恍惚惚入睡的时候,脑际还缭绕隔壁她弄出的轻轻絮絮的声响。怎么这样早她就起床去了,抑或昨夜,她压根没住这儿?清早凉风,吹散槐花清芬,东边的天一抹微红,一片哨鸽,从这边槐丛升起,又淹没到那边槐丛里。那女子会是盲婆婆的孙女?看年纪决不是她女儿!我扩起胸。稍一停息,我的心就要沉进落榜的懊恼中,其实,苦痛不在落榜本身,而在于,落榜给我带来的变化。受不了。我摆摆头,悄悄移近隔壁窗户。屋里没有床铺!一张白柳木椅子外,全是大小不一的葫芦!我有些失望。想想昨夜辗转反侧,全是胡思乱想,又有些好笑。我转身带上房间门下了楼。西边的天,一眼满是蟹青,只在蟹青的下面,一丝丝,一缕缕,丝丝缕缕纠缠着,又在某一处挤拥成一片一堆白的,那是云。满树槐花,开得喧闹又隆重,就有掉下来的,大有被挤下枝头的尴尬,欲堕未堕,接近地面旋几圈,勾引得鸡子,跟着它跑。院里很破,木栅门的木头已有些糟,一棵死去的桐树没有除掉,枯枝上还有个黑黑的鸟巢。这正来得好,衬出繁茂的槐花,与白的黄的花之间翠绿的叶子,大有古意。墙角处有口压井,压杆业已铁锈了,旁边便是那一间闲房。房门是单扇的,上面贴的年画早已发白,吱呀呀,推门进去,一灶一水缸一木盆。立在其中,似乎还能嗅出昨晚那洗澡女子的气息,一瓣白槐花,被若有若无的风,吹落进来,打在墙上的阳光,也已由红变成了淡白。地面上还有些湿,那些水,是浸过她肉体的,弧线形的双肩,犹如低垂白莲,一时间,我有些发痴。我决计到外边走走。罐一罐井水,我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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