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部长走下公共汽车,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把脸上的汗擦了擦,便急急忙忙的扛起行李往工地上走。
走在后面的刘处长紧走了几步赶上来,把手里的零碎东西往将军面前一递,喘吁吁的说:“部长,把背包换给我。”
“算了吧,你也不是小伙子。”将军看了刘处长一眼,笑了笑说,“咱两彼此彼此。”
他们刚走过牌楼,一片喧闹的人声混合着机器声、喇叭声就迎面扑来,整个坝后工地展现在面前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劳动场面:一条高大整齐的“山岭”把两个山头连在一起,一条巨蟒似的卷扬机趴在大坝上,沙土、石块像长了腿,自动的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中奔跑......将军一面走一面四下里看着,他被这劳动场景深深的激动了。对于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里是作为军事重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的。九年前,他曾经为了攻取这一带山岭,又要保全这里的古陵(就是十三陵)而焦虑过;他不止一次的在作战地图上审视过它,在望远镜里观察过这里的每一个山头,至今,对面那几个山头的标高他还依稀记得。但是,现在变了,作为战场的一切特点都变了,当年敌军构筑的防御工事早已被山洪冲平,那依山筑成的小长城也只成了一条白的痕迹,连那座小山头也被削下了半截填到大坝上了。几年来,他每次看到过去战斗、驻扎过的地方在建设,总是抑制不住的涌起一种胜利和幸福的激情;而现在,他又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来到这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所有的疲劳、酷热全都忘记了。
他俩找到了要去的单位的劳动地点。人们正在紧张的劳动着。在一道一米多深的土洼下面,平躺着一列斗车,战士们把砂土挑到崖边,在由另一部分人把它倒进车里去。他俩悄悄的把行李放好,走向前去。工具没有了,只找到了两个空筐,他俩便每人抓起一只,用手提起土来。
将军刚提了几筐,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他:“喂,老同志,怎么还是个“单干”户呀?”
将军被这个友好的玩笑逗笑了,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年轻的战士。他不过有20岁,一张圆脸,厚厚的嘴唇上抹着一层淡淡的茸毛,一绺头发从软胎的帽舌底下露出来,被汗水牢牢的贴在前额上,显出一股调皮劲。他正挑了担砂土颤悠颤悠的走过将军的身边,调皮的笑了笑,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将军笑了笑回答:“我是个新兵嘛!”
“那...你等等。”青年战士连忙把筐里的土倒下,然后拔腿跑到滤沙架子底下拖来了一只大抬筐,往将军身边一搁,说道:“来,咱俩组织个互动组好不好?”
“好。”将军高兴的回答,说着就连忙蹲下帮他整理抬筐的绳子。
“你这可不行,”战士一面整理筐子一面真像老战士似的批评起来,“这样毒辣的太阳,你光着膀子一会就晒暴皮了,可痛啦。”说着就去给他拿衣服。等将军顺从的把上衣穿好,他又认真介绍起经验来。他告诉将军:因为天热,要多喝开水,等会来了咸菜要猛吃;下班时候要把鞋子里的砂土倒干净,要不走到家会打泡的;睡觉前要用热水烫烫手脚,因为条件很好,每人可以分得两勺子热水......
将军感激的望着他那孩子气的脸,一一答应着.他觉得这个青年人实在可爱,便和他攀谈起来.他很快就知道,这个战士叫李守明,是通讯班的,才21岁,是1955年参军的.并且从他这张爆豆锅似的嘴巴里,很快知道了工地和这个单位的一些情况.这样边干边谈,等把抬筐收拾好,他俩已经成了很熟识的朋友了。将军亲切的管这个青年人叫“小李子”小李也不拘束的管这个穿灰衣服的老同志叫起“老林”来了.
他俩抬筐,走下了装料的沙坑,装上满满的一筐。将军还不满足,又在上面加了一个“馒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俩发生了第一次争执。原来趁将军弯腰上肩的时候,小李偷偷把绳子往后移了半尺多。这个“舞弊”的做法被将军发觉了,他扭回身抓住绳子往前移来,不满的说:“这,这不行。”
“我身体好,这边稍重些没关系。”小李把绳子又移回去了。
“你是欺负我看不见。”将军双手抓住绳子又往前移了过来,“咱俩加起来够70岁,我就占三分之二还多,应该靠我这边。”
.......
一场争执刚结束,抬了两趟,又起争执,这回是小李先开口:“不行,不行,你的腿脚不方便,从这些筐头子空里穿,不安全,栽倒了怎么办?”
“没关系嘛!”
“啥没关系?”小李眼珠子一转又出了个点子,“你走的慢,当车头不行,咱俩竟挨压!”
将军没话讲了,因为腰上、腿上都负过伤,他在头里的确走不快。
“来,你掌陀,我带头。”小李胜利了
争执归争执,他们合作的却很好:小李头里走,将军在后面喊着“一、二、一,”两人走着一样的步子;两人分吃一块咸菜,用一个水壶喝水。随着每一趟来回,两人都觉得出,他们这“忘年交”的友谊在迅速的增进。
抬空筐的时候,小李怀着深深的敬意,望着将军那帽檐边上的汗水和那一圈花白的头发,那里仿佛汗水随淌随凝结了,结成一层盐粒子,均匀的撒在头发梢上。心想:别看老同志年纪不轻,干劲可真不小,明摆着铲土比抬土轻些,他却偏偏要拣重的干。
将军也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年轻人。抬着土走的时候,将军望着小李的背影,那件黄色的背心中央有一个大大的“5”字;而这个青年抬土也像在球场上一样,没有一丝安闲。比方,装料台上净是一排排装满土的筐头子,只要挨着边放就行了,他却总是走到最前面,为的是装车方便些。而返回的时候,他又总爱放开嗓子叫一阵,舞弄着胳膊指挥一翻,要不就嘟哝着,把放的不合适的筐子整理一翻;临走还得带上几个空筐子。他的意见也特别多,一会嫌装料的人少了,窝工;一会叫:“别乱仍空筐子,砸着人!”而这些意见又常常和将军的感觉是一致的。将军觉得:他每走一趟,就对这个青年多一层了解。这些年来,将军常下部队,就在前天,他还在“试验田”连队里。他也不只一次和战士谈过话。但似乎都没有在和这个青年战士共同劳动的几个钟头中,对一个战士的思想感情了解的这么真切。他从小李所表露的那种主人翁态度,那种主动精神,集体主义感情...联想到实验连队,想到他那一部分工作...想得很多很多,以至于有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筐子拌倒了。
他这样边思索边劳动,一气干了三个多小时。
六点半钟,两个炊事员抬着一大筐馒头和一桶咸菜来了。斗车开出后,没有再回来,看来卸料的同志也在吃饭了。于是人们便哄的一声围住了馒头筐子。将军也挤过去,从人缝里伸手抓了两个馒头和两条咸萝卜,便找了个细沙堆躺下来。
直到这时,他觉得出实在有些累了。本来,像这样的劳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课,28年以前,他已经是水口山矿上的一个有着三年工龄的矿工了,砸石头、挑矿砂,他什么活没干过?更不要说参加红军以后那些艰苦的战斗生活了。但这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会一连抬了三个钟头的砂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力是不比以前了,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那地方在1935年东渡黄河的战斗里,被阎锡山的队伍打断了一条肋骨。他把腰眼贴在沙土上烙着。那沙土被太阳晒的滚烫,烫的伤口热乎乎的,十分舒服。他咬了口馒头,扬起拳头轻轻的敲了敲腰眼,暗暗想到:没有关系,只要今天能坚持的了,过了明天就没有问题了。
他嚼着馒头,倚着砂堆,向大坝看去。一大片乌黑的雷雨云从蟒山背后涌起,急速的升上来。被浓云衬托着,大坝仿佛是一只泊在海里的大军舰,更加雄伟了。大坝的两头,像两个炮群在集中发射,不时腾起一簇簇花朵似的烟云,爆发出一连串的隆隆响声。似乎借着这响声作节拍,扩音器里正在播送着雄壮的歌曲: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
看着这场景,将军觉得十分快意.这时他才发现沙堆背后有人正在讲故事,一个粗重的话音传来:“......嘿,那才叫紧张呢,整天是沙土、木料、木料、沙土,哪里还分几个钟头、多少班次?干就是了......”
“修好了吧?”一个人焦急的问
“当然。师首长都亲自拿着铁楸干哪,修不好还成!我还跟师长一块抬过一根大梁哪。林师长一边抬着木头一边喊:‘同志们,干哪!咱们快把工事修好了,叫敌人连一滴水也淌不进来。’看,说的多好...”讲话的停了一下,咯吱咯吱嚼了阵咸菜,又补了一句:“你们说,要用那劲修水库,嗯?!......”底下的话被一阵哄笑淹没了。
将军微微笑了笑。他听的出这人讲的是那次阻击战。当时他是不是讲过这些话,他是记不起来了,但这段话却把他引到那些满是硝烟的日子里去了。他情不自禁的又向那高大的水坝瞥了一眼。心想:“他这鼓动工作挺不错,那件事和眼前的情景还有些相象呢。”
他刚想欠身去看看讲话的是谁,忽然身边扬起了一阵灰尘,小李一蹦一蹦的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阵好找。”小李把一草帽兜馒头递过来,又摸起腰间的水壶,一扬脖子喝了两口,然后伸手递给将军。
将军一面喝水,一面问:“你找了好久了?”
“没,找不到你,我去听分队长讲故事去了。”
“咳”将军爱抚的看着他那满是汗水的脸,把毛巾递给他,略带责备的摇摇头,“看你热的。干这样的重劳动还不够你受的,还到处瞎炮。”
“咱这算什么,小事一桩。”小李一面擦汗,一面反驳。看来刚才听故事所激起的情绪还没有平静下去,他激动的说:“干这么一点活,有房子住,有白馒头吃着,还能说累?那人家老红军长征时候爬雪山、过草地那么苦,怎么过来的?”说着,他就咬了口馒头,问将军:“老林,你听说过老红军长征的故事么?”
将军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没有吧?我可听说过。”谈到这事,小鬼流露出显然的激动,馒头也忘吃了,“指导员给讲过,红军长征可苦啦。过草地的工夫,没得吃,吃草根,吃野菜,听说有个同志饿的没法,把条皮带煮煮吃了一天。”
说到吃皮带,这个同志显然是加上自己的想象,把听来得故事夸张了。将军知道,皮带并不像吃鲜黄瓜那样清脆可口,一天可以吃上一根,那时,他那只牛皮鞋底是吃了三天才吃完的。但他也很受小李讲到这事时的激情感染,没有给他纠正,只是说:“那样的环境嘛,不吃那吃啥?”这话倒也是实在话,在将军看来,当时那样做是自然的,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什么?”小李被老同志这种看来冷漠的反应激怒了,急得脸通红,结结巴巴的说,“咳,你,你这人真是....你根本不知道人家那些老革命多么的艰苦!”说着,他真动了气,像不屑和这个不同情理的人说话似的,一翻身躺下去,枕着手,望着天。停了好一会,他自言自语的说:“那些老革命,牺牲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的苦,这会把打下来得江山双手捧到我们手里,说:‘你们好好把它建设好吧!’你说,我们要不好好的干,日后见了他们,叫我们怎么说?......”
将军侧身望着他那激动的脸,顿时涌上一中温暖、甜蜜的感觉。这青年人对自己的责任的理解虽然还不怎么完整,但是将军从他身上分明的觉察到:老一代战士们那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已经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被新的一代接受下来了。这种传统的革命精神滋养了新的一代,成了鼓励他们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动力,并且在新的条件下爆发出新的火花。
想着,将军也不禁感慨的说:“想想那时候,这会该拿出更大的劲来工作才行啊!”
“对,这才象话。”小李的气平了些,他又咬了口馒头,随即把嘴俯到将军的耳边。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大滴水点滴到腮帮上,接着,一阵疾风夹带着沙土扑过,大白点子雨急骤的洒落下来,打在沙土上,激起一股股细烟。
这雨来得又突然又猛烈,震击的人们手忙脚乱,有的忙着找雨具,有的忙着找避雨的地方。小李看了看车道,见斗车还没有来,便一把把将军拉起来,三脚两步赶到一个木工棚底下蹲下来。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就在这时,呼隆呼隆,空斗车被拖拉机牵引着,开进了装料台。
“那边的卸料同志在等着,得马上装料才行,但是这么大的雨...”将军思沉着,四下里望了望,只见有几个同志走出了避雨的地点,向装料台走了几步,但看看别人没动,又犹豫的退了回来。身旁的小李早已沉不住气了,大声嚷着:“分队长!分队长!...”
“分队长开会去了!”不知谁在回答。
将军看着这情形,心里一动。他知道,部队里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该这么干,恨不得马上就动手,但是就因为没有人出面,就不能动手;这时候,只要一个人说句话,就会立即行动起来的。于是他拉了小李一把:“小李子,咱们去干吧!”
“好,就是分队长没来....”
“咱们先干嘛!”将军一按小李的肩膀站起来。随手一拉小李,提高了声音喊到:
“同志们,走哇!”
说完,他一躬腰走出了草棚,钻到暴风雨里去了
这句话像一道命令,人们都站起来了,一个,二个,三个...跑进风雨里。他们哄笑着,叫嚷着,跟在将军后面向装料台奔去。将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这情形很使他兴奋。“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了?”他暗暗问自己,脑子里忽然浮上了另一幅情景:那是在草地上,也是这么个暴风雨的傍晚,被疲劳寒冷和饥饿折磨的衰弱无力的战士们直往草丛里钻。但是天黑之前找不到干些的地方宿营,摸黑在烂泥里钻是很危险的。当时,他也是这么喊了一声,队伍又前进了。
将军和小李跑到装料台边,浑身已被水浇透了,石屑和雨点吹打在脸上,麻沙沙的疼,但是他们顾不得这许多,两人抓起铁楸,装了满满一筐沙,便抬起来紧跑。正跑着,迎面两个人跑过来,走到前面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扁担梢,喘呼呼的说:“首长...这活你....”
将军一定神,才看清那人臂上的红袖章,跟在后面的是刘处长。他随手拨开分队长的手说:“嘿,什么首长,再这里我是战士,你才是首长哩。分队长同志我有个意见:你得赶快把大家组织一下,风雨里看不清,要特别注意安全!”
“对。”分队长无可奈何的松开手,一面辩解着,“段上叫开会,我刚回来...”他走到小李身边,伸手腕住小李的肩膀,低声说:“将军年岁大,又负过伤,你可得留心照顾着点....”
“将军!”小李不由得惊叫起来。这情况太意外了。他分不出自己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急,眼里像灌了雨水,有点发涩。他连忙放下扁担,走到将军面前,结结巴巴的说:“将军同志,我不知道是.....”
“嗨,你这小鬼。”将军爱抚的把手搭在他肩上,顺手轻轻的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快掌好陀,我这火车头要开啦!”说罢,他弯腰抄起扁担,搁在肩上。
小李激动的抓起扁担,望着将军那花白的头发怔了一霎;雨水混着汗水,正从那发梢上急急的流下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趁势悄悄的把筐绳又往后挪了半尺。
这回,将军却没有发觉。他一手扶肩,一手甩开,挺直了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走的那么稳健,又那么豪迈。当他带着他的连队走过荒芜人烟的大草地时,就是这样走着的;当他带着他的团队通过日寇的封锁线时,当他带着他的师跨进“天下第一关”时,他也是这样走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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