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吃食还在,家乡却不再是故乡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8-19



文:沈川

蒸几笼“推浆齐”,热几壶米酒,再来些下酒菜,亲朋好友围坐在柴火灶前喝酒聊天,这曾是赣南客家人旧日里抹不掉的记忆。

这种早年被统称为“糍粑”的吃食,色泽金黄,弹牙爽口,带着天然草木灰的清香,在食物短缺的年代,大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做。制作时,需要一家老小齐心协力,大人推磨,孩子加料,开吃之前便有上座的长辈借着谐音,将它叫做“推浆齐(糍)”,使这种食物有了“全家齐心”的寓意。

随着上一辈的人老去,年轻人外出定居不再归乡,“推浆齐”也换了个洋气的名字——“磨斋”,名字背后的含义也逐渐没人在乎了。

磨斋的制作繁琐复杂:把俗称“吊茄子树”的树枝去皮,放在锅里加水熬汤,再用稻草或黄豆杆烧成的灰,与汤水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过滤,待过滤好的琥珀色“灰水”冷却后,便把梗米放进去浸泡——这米也有讲究,须选不好吃的梗米,不然做好的磨斋会很粘牙,没有韧性。

泡好的梗米要在一家人的合作下用石磨碾成米浆,再把米浆倒入柴火大锅,小火煨上,慢慢用锅铲翻动、挤压,米浆熬干了水分,人湿透了衣衫。粘稠的米糊捞起来,放在大簸箕里,抹些山茶油,搓揉成韧性十足的长条,或做成形似饺子“剂子”的形状,再包上馅儿。

竹蒸笼底儿上垫些稻草,搓(包)好的磨斋放在上面,蒸上半小时,掀开盖子,一股别样的香味便直扑鼻尖儿。小时候,磨斋一出锅,我便吵着要吃,不管多烫,拿着坐在门槛上,将它在两只手中不停地倒来倒去,鼓腮吹气,舍不得放下。

磨斋的馅儿,常是萝卜、冬笋、咸菜等做的,一口下去,绵软脆嫩,夹着四季的味道。我家喜辣,馅儿里便夹着不少红黄的朝天椒,几个吃下去,咧嘴流涎,额头冒汗,但嘴绝不肯停止咀嚼。

搓成长条形的磨斋,则是切片切块,蘸酱水吃,或炒或下汤。朝天椒、蒜蓉、葱花、酱油、芝麻香油作底,开水一冲,各种香味一点一点散在空气当中。磨斋蘸上酱水入口,先是酱油的咸香夹着草木灰的香气涌入鼻腔,紧接着辣椒蒜蓉香油的味道接踵而至,挤满口腔,待各种味道揉合在一起,反而让嘴里感到甜丝丝的。

若是要烹炒做汤,就去田地里捡嫩的菜花,掐尖放进汤里或者炒着吃,菜花的翠绿清香,配上磨斋的粉黄劲道,色香味俱全。

除逢年过节之外,母亲有时也会在春雨时节做磨斋。连绵的雨水让人无法下田,便会有相熟的人来找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就会有人提议做磨斋。母亲会热些自酿的米酒,几人边喝边准备原料,我时常蹲在灶前,拿着吹火筒和火钳帮母亲看火,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一边听着窗外雨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有时听着听着,就倚着灶前面睡着了,等母亲叫醒我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磨斋已经出笼了。

家里家外,母亲从未停下过劳作的身影,像是一头被生活蒙上了眼睛的驴子,只会沿着生活给的路线不停地绕着磨盘转圈。做村支书的父亲常常深夜才回来,迷迷糊糊中我能听见开锁的声音,老旧的木门“吱呀”被推开。

倘若隔着门就闻到了磨斋的味道,父亲会嚷嚷着喊母亲:“嗯?今天怎么做了推浆齐?又浪费一天!起来帮我热一下!”

若换作平日,这么晚还被喊起来干活,累了一天的母亲肯定会恼火,一顿争吵是少不了的,但偏偏在热磨斋这件事情上,不管多晚,母亲都会一声不吭地从床上爬起来给父亲准备好,然后披着衣服坐在父亲旁边待他吃完、收拾干净了才再次去睡。

有时我因为被父亲吵醒而作恼,让母亲别这么惯着父亲,她总是笑着嗔怪我:“你细伢子管这么多干嘛。”

这其中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

父亲小时候,祖父母闹离婚,祖父在别的镇上教书,带着几个孩子不回家,祖母一气之下也带着几个子女回了娘家,唯独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年幼的父亲没办法照顾自己,只能跟着他的祖母。太祖母非常抠门,不喜欢家里凭空添了张嘴,集体按人头分给父亲的口粮经常被她藏起来,每天只给我父亲一顿饭吃。我父亲那时常常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因为一动就犯晕,村里人看着他脖子细得用手掐一下就能断的样子,都觉得他迟早会被饿死。

有一年村里粮食丰收,生产队破天荒做了一些“推浆齐”庆祝。年幼的父亲趁大人不注意,偷了便跑,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一些,留了几个准备当作晚餐,没想到一回家,磨斋便被太祖母夺走了。

父亲问:“奶奶,这是我的夜饭,我晚上恰什么?”

太祖母说:“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

中午吃的那顿磨斋是父亲那几年中唯一吃的一顿饱饭,从此以后,饥饿记忆便让他对推浆齐有了独特的 情感 。父亲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总是一脸苦涩:“我小时候没有得着父母的爱,多少次差点饿死,你伯伯叔叔们待遇比我好多了,几个兄弟我命最苦。”

几年后,祖父母和解,父亲才得以重新吃上饱饭。但祖母不擅长做小吃,父亲馋磨斋了,只能遇见谁家做的时候,找个理由去“打秋风”。

这种状况,直到母亲出现在父亲的生活中时,才得以改变。

我外公在生产队里饱受队长欺负,他把原因归结于家里没有“吃公粮”的,尽管父亲高中毕业后只是村里的小会计,但外公还是相中了他,托媒人说亲。祖父是老师,子女中好几个都是吃公家饭的,自视甚高,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不想拂了媒人的面子,便答应带父亲上门看看。

外公为了表现看重这门亲事,把家里积攒了多年的梗米拿出来做了磨斋招待,父亲跟着祖父在客厅与外公聊天,我母亲则在马路对面的厨房里帮衬外婆。中午吃饭的时候,祖父觉得这道磨斋好吃,便夸我母亲:“你做的推浆齐,怕是炉迳村第一了。”——都说这家的女儿勤劳能干,百闻不如一见,祖父点了头,没过多久,我母亲就过门了。

但其实,那时我母亲还根本不会做磨斋,娘家的各种小吃,平日里都是外婆做的。我父母第一次“会面”的那天,坐在客厅里的父亲只是远远瞧见母亲在卖力地搓揉着米糊,并不知道大部分工序都是由外婆完成的——那天我母亲只是闲不下来,顺手帮外婆比划了几下,偏巧就被父亲看到了。

好在母亲嫁过来后,家里粮食紧张,祖母管得严,她也没机会捣腾这些小吃。直到几年之后分田到户,粮食开始有了结余,这层窗户纸才被捅破。

母亲专门回娘家向外婆求教怎么做磨斋,但是父亲依旧对相亲时尝到的味道念念不忘。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你妈这么多年手艺还是没有长进,你外婆做的推浆齐好吃多了,只可惜现在你外婆也不常做了,做了也不会托人送过来了。”

每每这时,母亲就任由父亲唠叨,笑笑不说话。我却认为,母亲做磨斋的手艺已经是青出于蓝了。

我初中时,母亲坐骨神经痛总不见好,父亲换届落选赋闲在家,外公患肝癌卧床半年后含恨去世。家里经济压力徒增,父亲为了省钱,常去农田里捡田螺回来,结果有次别人刚在田里洒过呋喃丹,他吃得农药中毒卧床休养。见女儿女婿两个大人都倒下了,外婆便来照顾我们,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

我第一次吃到外婆做的磨斋的时候,有些失望,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口感粗糙,浓浓的稻草味糅杂着许多的原材料味道,让我觉得口味单调,但父母却赞不绝口。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我逐渐明白了品尝食物的要领,也理解了那些超出食物之外的意义,便开始喜欢上外婆做的磨斋了。

每年春节,久未相逢的亲人聚在一桌,热闹地吃一顿外婆做的磨斋,成了我家的“保留节目”,只可惜这样的其乐融融并未持续多久。

2015年那次,是我最后一次吃外婆做的磨斋。春节后我去看外婆,进了熟悉的老房子客厅里,发现黑漆漆的,没有任何烟火气,喊了一声“外婆”,也没有声响。我以为外婆去舅舅家了,正想问隔壁邻居,她突然拄着拐,摇摇晃晃地从马路对面厨房出来了:“乖崽,你来看外婆了。”

外婆的脸色蜡黄,步履蹒跚,那两年听母亲断断续续说过,她身体不太好,又怕子女心里有想法,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去一趟医院,身体每况愈下。

见我带着妻儿来看她,外婆很开心,拉着我一直聊旧时候的事。快到午饭时,我起身向外婆告别——外婆年老力衰,一个寡居,所以饭也不烧了,轮流去几个舅舅家吃,时间一长,兄弟姐妹互相猜忌,各种矛盾,关系也日渐生分,最后形同陌路。来之前母亲就叮嘱我,快到午饭的时候就回家,最好不要去舅舅家吃饭。

“你这细伢子,哪能来外婆家饭都不吃就走!”外婆急了,起身拉住我,“我听说你回来了,知道你爱吃推浆齐,材料早就准备好了。”

外婆给我做磨斋的时候,小舅舅过来给外婆送饭,我让小舅舅留下来一起,小舅舅说有事,先走了。他走后,外婆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说:“现在各家有各家的事,很难聚在一起了,过年一起做推浆齐也是陈年旧事了。”

午饭之后,外婆端了些零食坐在院子晒着太阳,继续和我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空气开始变得通黄,隐隐夹杂起了柴火味——四周的人家已经生火烧饭了。外婆用手撑着身子,斜靠着竹椅上,眯着眼,歪头安静地看着我儿子在晒谷场与别的小朋友打闹,微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像是萝卜干挤成了一堆。

“外婆,要不我回去了,天黑了。”太阳已收尽了光线,我身上渐渐起了凉意,也该走了。

“再坐一会儿呀,啊?”外婆发出近乎哀求的声音,“最近几年你们都没有回家,好久没有看见你们,我老了,能看一次就少一次了。现在路也好走了,反正你们也有车。”

外婆用力捶着自己的腿:“我老了没啥用了,这几年腿疼得厉害,看了几次也看不好,花了你舅舅他们不少钱,唉,老了老了,应该死了,活着也是受罪。”

我心头一酸:“外婆,我们明天带你去看一下吧。”

“你舅舅他们会带我去医院的。”外婆摇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还好我儿子生得多啊,不然这把老骨头早就堆埋在土里了。”

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开不了口。我外婆一天三顿是有保障的,相比堂哥的外婆最后被儿子们不管不顾饿死在床上,她算得上“晚年幸福”。村里老人的幸福像是庄稼,留在地里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廉价,秋天后一般熬不过入冬的寒潮,总归会无声无息湮没于土地。

春节后我和母亲回到杭州,几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早上,我迷迷糊糊中听见母亲在打电话,语气中带着哭腔,心里一慌,打了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出房门,妻子朝我轻声说道:“好像是关于外婆的事情。”

母亲伏桌子上抽泣:“你外婆去世了。”

年后,外婆身体加速垮掉,痛得睡不着觉,但不敢告诉舅舅们,只能向邻居老太太诉苦。到最后邻居看不下去了,才告诉了舅舅们。躺在医院病床上时,外婆已经油竭灯枯了,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对舅舅们说:“把嫁出去的女儿叫回来吧。”

但舅舅们并没有按照外婆的意愿,通知我母亲。母亲知道外婆去世之后便着急回家,可还未出门,舅舅们就告知,外婆已经火化了,丧事一切从简,他们已经处理完回家了。母亲听后,脸色煞白,跌坐在沙发上掩面,久久不语。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发现水池里有很多挑好洗净的艾草。我问妻子这些艾草是用来干什么的,妻子说:“早上妈刚去菜场买的,说要做艾饺的。”

在母亲看来,浙江的艾饺是长得最像磨斋的一种食物,她想念家乡的食物时,偶尔会做些,但又不是特别喜欢吃,每次做好的时候,都会感叹:“这艾饺的味道虽然不错,但和推浆齐还是差得太远,也不够精致。”

那天上午做艾饺的时候,母亲一反常态,不让我们帮忙。下午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坐在桌子旁,低头吃艾饺。

“妈,你中午不是吃过了饭嘛,这么快就饿了?”

母亲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推浆齐,还是你外婆做的好吃。”

有些缘分似乎是上天注定的,我妻子对磨斋也情有独钟。

结婚时,按照风俗,须在江西老家再办酒席。我和妻子回老家之前,父母特意问了我江浙一带的口味,尽管他们努力按照想象中的“江浙口味”烧菜,但我还是能明显能感觉出来妻子的不适。我想告诉父母,但妻子不让,她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过几天就能适应了:“我不要紧的,迟早要适应的,但是……”

我明白妻子的意思——我们能在杭州成家立业,妻舅帮了不少忙,我父母很感激,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招待一下妻子的娘家人。妻子本来有些担心两地的风俗和饮食习惯不一样,产生尴尬,让人意外的是,在母亲准备的众多食物中,那道磨斋打消了我们的顾虑——它赢得了妻子娘家人的偏爱。

婚礼结束后,妻子的娘家人便返回杭州了。那之后,妻子时常情绪低落,我以为她是因远离父母过年心里难受,便宽慰她:“过完年初二我们就回杭州了,很快的。”

妻子摇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妻子才告诉我,办婚礼酒席的前一天,我们租车去市里接娘家人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路面越来越坑洼,路两边也从砖瓦房慢慢变成了土墙围屋,大多数屋子年代久远,墙皮成片脱落,露出了里面泥土的本色,破破烂烂,高低不平,一眼望去毫无生机。

妻子的小姨看着车窗外,一时忘记了妻子也在后座,对我的小舅子说:“这地方真穷啊,经济水平连绍兴80年代都不如,你姐姐真傻,嫁到这种地方了,没钱没房子。现在你姐姐他们买的安置房连房产证都没有,也没钱装修,一屁股债,要是原房东耍赖,事情就很难搞了,帮都没人帮。”

因为当时拮据,我与妻子在绍兴买的是拆迁安置房,交易的时候没有房产证,只有双方签订的一纸合同,确实如妻子小姨所说,这为后来的过户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你以后找老婆可要找好哦,不然你爸妈压力大死了。”小姨叮嘱我的小舅子。

妻子在后座很是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明白妻子的处境,我俩经济压力不小,双方父母经济条件都很差,无力接济。平日里我们两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提及这些话题。可这次被小姨无心“点破”,压力就像是开闸后的高压蒸汽,很难再关回去了。

母亲也察觉到了妻子的闷闷不乐,问我原因,我怕父母多想,便说是妻子水土不服。没想到母亲急了:“别人远嫁,怎么能连吃都吃不好?”她直接问起了儿媳妇:“老家的小吃特别多,我做些给你尝尝。”

母亲变着花样,把家乡的小吃都做了个遍,但我妻子最爱的还是推浆齐。母亲见儿媳妇爱吃,便做了许多磨斋,泡在“灰水”中存放着,待我们返杭时带上。

有一天,家里早餐没有了,我想去镇上买,被母亲拦住了,她觉得镇上的早餐不干净也没营养,边说边走:“我们不是还有成条的推浆齐嘛,我去菜园子里摘些菜花回来放汤吧,芳芳(我妻子)肯定爱吃。”

当母亲把热气腾腾的“汤磨斋”盛出来后,又按照妻子的口味撒上一把葱花,妻子尝了一口,赞道:“真香,看起来就让人非常有食欲!没想到推浆齐吃法不同,味道也不同。”

“好吃吧?”我戏谑道,“现在习惯了吧?”

“不过,普通的食材也要经过多道工序才能变成 美食 啊!”妻子似乎还想再说些啥,但母亲进来收拾碗筷了,她也就起身帮忙,把话收了回去。

妻子跃跃欲试,让母亲教她做磨斋,她倒也聪明,第一次做出来的磨斋,味道就很正宗,只可惜她对原材料有些过敏,第二天身上便起了荨麻疹——但吃却不过敏,试了几次依旧如此。母亲见状,便不让妻子参与制作原材料了,妻子只能帮忙往石磨里舀泡好的梗米,而我则替代了父亲推磨,母亲怕我累着,站在旁边,时不时帮忙推上一把。

这副场景,倒是应了“推浆齐”的寓意了。

再后来,妻子逐渐习惯了客家人的饮食口味,等母亲来杭州为我们带孩子,时间一长,她的厨艺便糅合了两地的长处。倒是妻子,常常念叨有时间得再回一趟江西,再尝尝客家人的小吃。

定居杭州之后,母亲做的磨斋我也不太容易能吃到了。这几年因为孩子小回老家不方便,又经常去海外出差,一直没有回老家过年。

随着年龄渐长,我似乎也有了某种思乡症,迷恋上了学习做家乡的各种小吃,时不时缠着母亲让她教我。但我始终学不会,为此浪费不少食材,母亲总是很无奈:“村里没有哪个年轻人像你一样老是想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要是想吃,回老家做给你吃便是了。”

“这是你的看家本领啊,我当然想学了,以后你年纪大了我可以做给你吃。”我说。

“要真是到了我做不动的那天,你们谁还会想着吃这些啊,城市里的小吃不更多?”母亲笑着摇摇头,“现在谁还会在自己家里做推浆齐?街上也能买到,还便宜。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面吧,多挣些钱,好好教育孩子,当好家,过好自己的日子,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

今年春节,依旧诸事缠身,回家过年又成了泡影。父母本计划过完新年就来杭州带孙子,没想到因为疫情禁足。父母担心我们,又想孙子,时常与妻子视频,在家隔离办公的我忙于工作,一般就草草说几句,多数时候都是妻儿在与父母聊天。

前几日中午,我正在客厅里工作,母亲与我儿子视频,儿子想奶奶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嫌吵,就躲进书房。过了一会儿,妻子拿着手机推门进来:“妈找你呢。”

我接过手机问:“妈,怎么啦,有啥事么?”

“能有啥事,你妈做了一些推浆齐,她想给你看看。”父亲端着碗,提溜着筷子在一旁插话道。

母亲把手机交给父亲,只见家里灶台上摆放着已经蒸好的磨斋,铁锅里的蒸笼还在咕嘟嘟地冒着蒸汽,那熟悉香味慢慢地透过屏幕钻进鼻腔。

“哎呀,好久没吃了,妈你做这么多,你俩能吃完么?”我说。

“我劝你妈别做这么多,你妈非要做这么多,说是要带给你们兄弟俩。”父亲停顿了一下,“这病毒什么时候能好还不知道呢,不然你两兄弟在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该多好啊……”

视频里母亲没理会父亲的感慨,只是皱眉头咂了咂嘴:“味道还是差了点。”

“不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吗?”我很奇怪,“味道还能差?”

母亲笑了笑:“也许是我年纪大了,人老了连饭也做不好了。”

“也许是原材料的问题。”我宽慰母亲。

“可能是用电磨磨出来的浆粗了点,要是你们两兄弟在家,肯定用石磨,我和你爸老了,推不动石磨了。”

“没有的事,你妈在大城市待久了,灰销(山珍海味)吃多了,嘴变得刁起来了。”父亲端着碗又出现在镜头里面,“我吃还是挺好吃的,和以前的味道差不多。”

“放你的狗屁,我灰销能有你吃的多?你好吃懒做三十多年,什么好吃的没有吃过?”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在她眼中,父亲当了这么多年村官,对家里不管不顾,钱虽没挣着,酒肉可没少吃,还把身体都搞坏了,对此平日里她没少唠叨。

“你在杭州待久了,口味有变化了。”父亲一脸的不忿,端起灶台上的米酒抿了一口。

“还喝!你不是说只喝一口吗?你不要命了?”母亲一把夺过来了。父亲“三高”,平日母亲不让他喝酒的,父亲只好看着母亲,一脸的无奈。

年老的父母,在家里逐渐换了角色,我忍不住大笑。母亲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你奶奶也很爱吃推浆齐,以前过年过节做了,总是会给你奶奶送点。”父亲又开始感慨。

“你看看你老爷子(爸爸),有点好事就想着你奶奶!”母亲说罢,停顿了一下,瞄了父亲一眼,“还真是小时候越是得不到父母关爱的,长大了越是孝顺!”

父亲望着母亲手上的酒碗,吸了一口气:“赶紧吃吧,别说那么多,过年后他们(我的伯伯叔叔们)就要把她送回老家的。”

县城医疗条件好,祖父祖母退休后便一直在那里居住,由儿子们轮流照顾。我随口议论道:“奶奶现在身体这么差,动不动生病住院,现在回老家好像不好吧,出事情谁负责?”

“这是上一辈的事情,你别管那么多,你们兄弟俩别像他们就行!”父亲叹了口气,“这些年关系越来越差,也不齐心了,现在要照顾你奶奶了,矛盾更多,互相推脱,各有各的借口!”

我本来还有些话想说,但犹豫了一会儿,没敢说出口——这些年,伯伯叔叔们总是互相看不起,钱多的看不起没钱的,上过大学的看不起农村的,他们早就忘了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祖父母)能带孩子、能干活的时候就让住县城,现在动不了了,就往老家送——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你奶奶压根就不想回来,唉。”母亲愤愤不平,对父亲说,“你弟弟他们太自私了,上过大学的,顶你爸班的,没一个孝顺、团结兄弟的,话倒是说得很漂亮。”

父亲沉默了,蹲在灶前往里面添了几根柴,低头用吹火筒往灶里吹火,用力过猛,被灶灰呛了,不停咳嗽。见他没有回应,母亲觉得没劲,也不说话了,顺手把手机靠墙放好,摄像头对着他们。

我看着父母在灶前像往日一般,默不作声地吃着寻常的一顿饭,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锅里的水汩汩跳动,蒸汽挣扎着从蒸笼里逃出来。儿时的场景一点一点在我眼前重启,我想,让父母多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也好,也许在一餐一饭的咀嚼和吞咽中,被我和哥哥剥离的“家”,会一点一点回到他们心里。在外的我们,生活与老家早就有了分水岭,很难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唯一遗憾的是,我奉为佳肴的磨斋,儿子却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见我有些失落,妻子总是笑我:“你书看了那么多,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他从小在杭州长大,肯定更偏爱杭帮菜一些。”

妻子的话没错,父亲的故乡是我的故乡,而我的故乡却不是儿子的故乡,有些东西早就变了。

一个月后,杭州解封,我与妻子结束居家办公,又让母亲冒着风险来杭州帮忙带孩子。来杭州前,我一直叮嘱母亲,能不带的东西都不要带,带好自己的衣服就可以了。母亲满口答应,但我从杭州东站接上她时,发现行李箱重得我一个人根本抬不上楼。回到家打开前,我特意称了它一下,接近70斤了——这么重的箱子,也不知道母亲一个人是如何从老家拎到杭州。

打开箱子,里面是冰冻好的10只鸡和许多的磨斋。母亲总是认为养鸡场的饲料鸡没有山里散养的鸡有营养,每次回老家都要带许多只给我们,但吃的时候她却从不动筷子:“你们多吃一些,我在老家吃了不少,再说年纪大了,也吸收不了,省得浪费。”怎么劝也没用。

而这些磨斋,自然也是母亲为我们带的。

“本来推浆齐用灰水泡着带来的,但进火车站时拦着不让进,今年疫情管得特别严,怎么求情都没用,只好把灰水倒掉了——可惜了,没灰水,全都裂了,味道会差许多。”母亲蹲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看着开裂的磨斋很是懊恼,“今年的推浆齐,看样子,你又吃不上了。”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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