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12-12-08
5 往事
我的伯父鲁迅先生
我的伯父鲁迅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以为伯父就是伯父,跟任何人的伯父一样。伯父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万国殡仪馆的大礼堂里,许多人都来追悼他,向他致敬,有的甚至失声痛哭。数不清的挽联挂满了墙壁,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整间屋子。送挽联、花圈的有学生,有工人,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那时候我有点惊异了,为什么伯父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我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想到我从此永远见不到伯父的面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也得不到他的爱抚了,泪珠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就在伯父逝世那一年的正月里,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下午,爸爸妈妈带我到伯父家里去。那时候,每到周末,我们姐妹三个总要轮流跟着爸爸妈妈到伯父家去团聚。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伯父跟我谈起《水浒传》里的人物故事。不知道伯父怎么会知道我读了《水浒传》,大概是爸爸告诉他的吧。老实说,我读《水浒传》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只注意紧张动人的情节;那些好汉的个性,那些复杂的内容,全搞不清楚,有时候还把一个人做的事情安在另一个人身上。伯父问我的时候,我就张冠李戴地乱说一气。伯父摸着胡子,笑了笑,说:“哈哈!还是我的记性好。”听了伯父这句话,我又羞愧,又悔恨,比挨打挨骂还难受。从此,我读什么书都不再马马虎虎了。
那天临走的时候,伯父送我两本书,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约翰》。伯父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两本书我还在保存着。
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儿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我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说:“大伯,您跟爸爸哪儿都像,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像。”
“哪一点不像呢?”伯父转过头来,微笑着问我。他嘴里嚼着东西,嘴唇上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
“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我看了他们半天才说。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小的时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样,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来,碰了几回壁,就把鼻子碰扁了。”
“碰壁?”我说,“您怎么会碰壁呢?是不是走路不小心?”
“你想,四周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
“哦!”我恍然大悟,“墙壁当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黄昏,北风呼呼地怒号着,天色十分阴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爸爸妈妈拉着我的手,到伯父家去。走到离伯父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拉黄包车的坐在地上呻吟,车子在一边扔着。
我们走过去,看见他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脚,脚上没有穿鞋,下边淌了一摊血。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爸爸问他。
“先生!”他那灰白的抽动着的嘴唇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没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扎进脚心了。疼得厉害,回不了家啦!”
爸爸跑到伯父家里去,不一会儿,就跟伯父拿了药和纱布出来。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出镊子给那个拉车的夹出脚里的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
那个拉车的感激地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这就可以支持着回去了。两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伯父又掏出一些钱来给他,叫他在家里休养几天,把剩下的药和绷带也给了他。
天黑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站在伯父家门口看着他们,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手和脚也有些麻木了。我想,这么冷的天他怎么能光着脚在路上拉车呢?
伯父和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们。伯父的回答,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的话很深奥,不容易懂。我抬起头来,要求他给我详细地解说。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而且现在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他变得那么严肃。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把那枯瘦的手按在我的头上,半天没动,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伯父逝世以后,我见到他家的女仆阿三。阿三是个工人的妻子,因为过于劳苦,年纪轻轻的背就驼了,颧骨也凸起来了。后来她丈夫失了业,她愁得两只眼睛起了蒙,看东西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隔着雾似的。她跟我谈起伯父生前的事情。她说:“周先生病得那么厉害,还经常写文章写到深夜。有时候我听着他一阵阵接连不断地咳嗽,真替他难受。他对自己的病一点儿也不在乎,可是倒常常劝我多休息,不叫我干重活儿。”
的确,伯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为自己想得少,为别人想得多。
花脸
做孩子的时候,盼过年的心情比大人迫切,吃穿玩乐花样都多,还可以把亲友塞到手心里的一小包压岁钱都积攒起来,做个小富翁。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过年的魅力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便是我要写在这几张纸上的。
每逢年至,小闺女们闹着戴绒花、穿红袄、嘴巴涂上浓浓的胭脂团儿;男孩子们的兴趣都在鞭炮上,我则不然,最喜欢的是买个花脸戴。这是种纸浆轧制成的面具,用掺胶的彩粉画上唱戏的那些有名有姓、威风十足的大花脸。后边拴根橡皮条,往头上一套,自己俨然就变成那员虎将了。这花脸是依脸形轧的,眼睛处挖两个孔,可以从里边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气儿,一戴上,好闷,还有股臭胶和纸浆的味儿;说出话来,声音变得低粗,却有大将威武不凡的气概,神气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带我去娘娘宫前年货集市上买花脸。过年时人都分外有劲,挤在人群里好费力,终于,我从挂满在一条横竿上的花花绿绿几十种花脸中,惊喜地发现了一个。这花脸好大,好特别!通面赤红,一双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头上边突起一块绿包头,长巾贴脸垂下,脸下边是用马尾做的很长的胡须。这花脸与那些愣头愣脑、傻头傻脑、神头鬼脸的都不一样。虽然毫不凶恶,却有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咄咄逼人。叫我看得直缩脖子,要是把它戴在脸上,管叫别人也吓得缩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扬下巴,说:“我要那个大红脸!”
卖花脸的小罗锅儿,举竿儿挑下这花脸给我,龇着黄牙笑嘻嘻说:“还是这小少爷有眼力,要做关老爷!关老爷还得拿把青龙偃月刀呢!我给您挑把顶精神的!”说着从戳在地上的一捆刀枪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给我。大红漆杆,金黄刀面,刀面上嵌着几块闪闪发光的小镜片,中间画一条碧绿的小龙,还拴一朵红缨子。这刀!这花脸!没想到一下得到两件宝贝。我高兴得只是笑,话都说不出。舅舅付了钱,坐三轮车回家时,我就戴着花脸,倚着舅舅执刀而立,一路引来不少人瞧我,特别是那些与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时,我快活之极。舅舅给我讲了许多关公的故事,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边讲边说:“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说我的光荣史。当他告我这把青龙偃月刀重八十斤,我简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舅舅还教我用京剧自报家门的腔调说:“我——姓关,名羽,字云长。”
到家,人人见人人夸,妈妈似乎比我更高兴。连总是厉害地板着脸的爸爸也含笑称我“小关公”。我推开大人们,跑到穿衣镜前,横刀立马地一照,呀,哪里是小关公,我是大关公哪!
这样,整个大年三十我一直戴着花脸,谁说都不肯摘,睡觉时也戴着它,还是妈妈在我睡着后轻轻摘下放在我枕边的,转天醒来头件事就是马上戴上它,恢复我这“关老爷”的本来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们陆陆续续来拜年,妈妈喊我去,好叫客人们见识见识我这关老爷。我手握大刀,摇晃着肩膀,威风地走进客厅,憋足嗓子叫道:“我——姓关,名羽,字云长。”
客人们哄堂大笑,都说:“好个关老爷,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进不来!”我越发神气,大刀呼呼抡两圈,摆个张牙舞爪的架势,逗得客人们笑个不停。
只要客人来,妈妈就喊我出场表演。妈妈还给我换上了只有拜祖宗时才能穿的那件青缎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过年的主角。连爸爸对我也另眼看待了。
我下楼一向不走楼梯。我家楼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圆木。下楼时便一条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这时我就故意躲在楼上,等客人一来突然就由天而降,叫他们惊奇,效果会更棒!
下午,又有来客进入客厅,妈妈一喊我,我跨上楼梯扶手飞骑而下,呜呀呀大叫一声闯进客厅,大刀上下一抡,谁知用力过猛,脚底没根,身子栽出去,“啪”的一声巨响,大刀正砍在花架上的大瓷瓶上,哗啦啦粉粉碎,只见瓷片、瓶里的桃枝和水飞向满屋,一个瓷片从二姑脸旁飞过,险些擦上了;屋内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渍;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样直瞪着我,哎哟,一根开花的小桃枝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头发里。后来长大后才知道被我打碎的是一尊祖传的乾隆官窑百蝶瓶,这简直是死罪!我坐在地上吓傻了,等候爸爸上来一顿狠狠的揪打。妈妈的神气好像比我更紧张,她一时抓不着办法救我,瞪大眼睛等待爸爸爆发。
就在这生死关头,二姑忽然破颜而笑,拍着一双雪白的手说道:“好啊,好啊,今年大吉大利,岁(碎)岁(碎)平安呀!哎,关老爷,干吗傻坐在地上,快起来,二姑还要看你耍大刀哪!”
谁知二姑这是使的什么法术,绷紧的气势霎时就松开了。另一位姨妈马上应和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除旧,不迎新。您等着瞧吧,今年非抱个大金娃娃不成,是吧!”她满脸欢笑朝我爸爸说,叫他应声。其他客人也一拥而上,说吉祥话,哄爸爸乐。
这些话平时根本压不住爸爸的火气,此刻竟有神奇的效力,迫使他不乐也得乐。过年乐,没灾祸。爸爸只得嘿嘿两声,点头说:
“啊,好、好、好……”
尽管他脸上的笑纹明显含着被克制的怒意,我却奇迹般地因此逃脱开一次惩罚。妈妈对我丢了个眼色,我立刻爬起来,拖着大刀,狼狈而逃。身后还响着客人们着意的拍手声、叫好声和笑声。
往后几天里,再有拜年的客人来,妈妈不再喊我,节目被取消了。我躲在自己屋里很少露面,那把大刀也掖在床底下,只是依旧戴着花脸。躲在这硬纸后边,再碰到爸爸时,自己觉得有种安全感。每每从眼孔里望见爸爸那张阴沉含怒的脸,不再觉得自己是关老爷,而是个可怜虫了!
过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过去了。我因为和妹妹争吃糖瓜,被爸爸提腰抓起来,按在床上死揍一顿。盛怒下,他向我要去那把惹祸的大刀,用力折成几段,大花脸也撕成碎片片。我心里清楚,他把我打碎花瓶的罪过加在这件事上一起清算了。
从这事,我悟到一个祖传的经验:一年之中惟有过年这几天是孩子们的自由日,在这几天里无论怎样放胆去闹,也不会立刻得到惩罚。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过年更深一层的缘故。当然那被撕碎的花脸也提醒我,在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着点自己,当心事后加倍算账。
荷塘旧事
那是我刚好念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叫来在城里念大学的舅舅,让他带我去乡下,到外祖母家去过暑假。
外祖母家居住的村子周围有四个大水塘。其中最美的一个便是村东北的野荷塘,塘中长满了荷花。又有人叫它“月牙泡(pāo)”,因为它的形状像月牙。
月朗风清的夜晚,舅舅领我去那塘边散步。来到塘边,只见满塘浮光跃金,如繁星闪烁。塘四周的树木在微光下形成一围墨绿。整个月牙恰似一弯晶莹的新月嵌在田野上。
白天,塘面在阳光下泛着绿光,在微风中漾着绿浪;绿色的荷叶铺在水面上,绿叶中点缀着许多粉红的荷苞和荷花,娇嫩而洁净的荷花颤动着,像披着青纱跳舞的少女。
塘面上有块白水,荷叶在白水边形成一条弯曲的边缘线。我和村里的伙伴们经常来到这块白水边,在几株垂柳下脱光了衣服,走过一段湿润的沙地,跳入清澈的水中。恬静的塘面便响起一片喧闹声,一条条“黑泥鳅”在水中钻来钻去,水流像母亲柔和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们,我们像荡在摇篮中。
有时,我们排成整齐的横队,有人发一声喊,只听得“扑通通”、“扑通通”,像哪个鼓队乱了套似的一阵乱响,身后翻着大菊花似的浪。这就是我们常玩的“狗刨比赛”。
“刨”到岸边,人人都气喘吁吁,仰面倒在柔软的沙滩上。太阳热烘烘的,晒得我们昏昏欲睡,驾云似的。
有时,我们分成两队,相互击水。那情景更是闹得慌。急速的水线向对方射去,又从对方射来,水线交射在一起,撞击出点点白珠,腾起,落下。“哗哗”的撩水声,“呀呀”的叫喊声,乱糟糟响成一片。塘边树上的鸟也被骇得停止了鸣叫。两条战线越逼越近,最后混成一团。搞不清谁和谁是一队的啦,只是闭着眼,嘴里“扑扑”地吐着,使劲往外击水。当我们互相扭在一起时,便停止了击水,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无论怎样闹,决不能超越那道荷叶形成的绿色边缘线。线那边水深,还有些杂草,小朋友都怕。可是,我却根本没把这些警告放在心上。我一个城里的孩子,见识比他们多多啦,我才不怕呢!
刚学会几下“狗刨”时,我觉得有了水中自卫的本事,就满不在乎冲破了那道绿线,到了荷花丛中。 该城里的人向乡下人炫耀了,我想站立起来,再向小朋友骄傲地喊上一声:“你们看!”
可是这壮举刚开头,水便一下子没了我的头顶。顿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我。
我挣扎出水面,凄厉地嚎起来:“救命啊……”
“咕噜”,一口水进了肚。
我晕头转向地一个劲往上挺,每次冒头只能喊“救……”,便“咕噜”喝一口水。
我双脚够不着底,身子像铅块般地往下坠,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胀得几乎要炸,水还一个劲往嘴里涌。突然,我觉得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一股力把我拉出来。原来,小伙伴们在水中排成一队,手拉手铁链般将我拖到岸上。
我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劲呕水。他们却围着我哈哈大笑,这下,他们可逮着机会嘲笑我这傲气十足的城市小少爷了。
然而,那笑声是多么憨直纯朴啊!我一直留恋那笑声。
如今,我的孩子已经上学了,往事也忘了许多,可是,那荷塘却同天上的月牙一样,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怀念那荷塘,在那里我认识了大自然和谐的美和人纯朴的爱。
要采用哦~上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