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是象征域,或者是象征的秩序。“1953年在拉康思想的发展史上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年份。这一年的7月,在新成立的‘法国精神分析学协会’的第一次科学讨论会上,拉康作了题为《象征、想象与真实》的报告,首次提出想象(the imaginary)、象征(the symbolic)和真实(the real
)构成了人类生存的三大界域(register),亦是组织人类所有经验的三个交互作用的秩序(order),这预示着拉康对人类主体性的思考从镜像阶段论的发生学视角转向一种结构分析的视角。”[1]这种转向的标志事件是《精神分析学中的言语和语言的作用和领域》的发表,即拉康在1953年9月26日至27日在罗马大学心理学研究所举行的罗马大会的报告,简称《罗马报告》。[2]“如果说拉康用镜像阶段证伪了弗洛伊德‘自我’概念,而在这里,他又无情地让‘超我’和人的一切主体名誉扫地。更重要的是,作为主体性深一层自我确立的思想意义体则被揭露为无意识语言能指的异化和侵凌。以镜像为介体的小他者(a)之役,现在成了象征性语言的大写他者(A)之役。主体是否可能?又何以可能?拉康的回答是:永不。”[3]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拉康对任何学术资源都是借用,或者是颠覆性的改造,而非移植,对于语言学的态度与思路也是如此。
那么,拉康回答“永不”的理路是怎样的呢?
首先,拉康借助人类学和语言学,确立了其语言哲学的逻辑起点,即“语言(观念)是对物和人的杀戮。”[4]拉
康在《罗马报告》中说:“我们这个学科的科学价值来自于弗洛伊德在其经验历程中提炼出的理论概念,这些概念还未经足够辨析,因此还保留着寻常语言的多义
性,这些概念既得益于这些言外之义,又不免于误解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以为与传统的术语决裂还为时过早。但是,在我们看来,只有通过建立起这些术语
与人类学的时下用语的同义关系,甚至与哲学的最新问题的相应关系,才能澄清这些术语的含义。”[5]拉康认为,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理论概念”,由于“未经足够辨析”,存在“语言的多义性”,因此有着“误解的危险”。那么,解决之道是什么呢?在拉康看来,办法是建立与人类学的关系,并且建立与“哲学的最新问题的相应关系”。张一兵认为,此处的“人类学”是指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而“哲学的最新问题”则是语言结构主义。[6]结构主义人类学对拉康来说只是一个中介,更确切的说是走向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中介。“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人与动物最关键的异质性在于二者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不同,动物浸于物性经验过程,而人则通过语言将现实的直接感性关系提升为一种以符号为中介的象征关系。”[7]列维-斯
特劳斯是以语言为中介,把人与动物作了区分。而拉康则是在人类学的基础上,通过语言对人作了更进一步的解析,即人(伪我)在语言中更加可悲地死去。索绪尔
曾谈到语言符号的任意性与可变性,更谈到了符号的强制性与不变性。他说:“能指对它所表示的观念来说,看来是自由选择的,相反,对使用它的语言社会来说,
却不是自由的,而是强制的。语言并不同社会大众商量,它所选择的能指不能用另外一个来代替。”[8]在
这里,索绪尔谈到的是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而且仅仅是在语言的符号层面上的。但是,在谈论能指与所指问题时,我们常常忽略了一个对象,即所指的所指——
客体,或简单说是“物”。为什么忽略了?因为已被符号杀死。“柯热夫曾经生动地举过一个例子,当我们用‘狗’这个概念来指认现实中的狗的时候,‘这个词已
经不会跑、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东西:词语中的意义(本质)不再是活的——即它已经死了’。”[9]因此,张一兵说:“从抽象的概念走向世界的旅程,恰恰是杀死感性存在物的过程。然而,拉康的语言哲学却大大地发挥了这个观点:语言(观念)就是对人和物的杀戮。”[10]
其次,语言在对人和物的杀戮中获得了永恒,而语言所凭借的就是一种象征性的力量,或者说,“语言的本质是符号化的象征”。[11]拉康说:“要使从实用解放出来的象征物成为现时和现地(hic et nune)解放出来的词语,区别不在其声响的质地,而在于它的飘逸的存在,在这个存在中象征获致了概念的永恒性。”[12]也就是说,象征物不是“现时和现地”的存在,而在于它的“飘逸的存在”,即“无”,正是这种“不在之在”才使象征性的概念(语言)成为一种永恒的在场。因此,“词语只有作为虚无的痕迹才能成立,其承载于是不再会颓坏;依助词语,概念将消逝者留住而育化出事物。”[13]作为“自我”,在象征性的语言中,人抛弃了自己,更确切地说是语言抛弃了人,并建构了“我”。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语言所抛弃的人,指的是“镜像自我”,而这种抛弃也是一种“先行性”。在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这种“先行性”,第一次是“镜像阶段”的小他者a的“先行”,在此则是大他者A的“先行”。拉康说:“象征功能表现为主体的双重运动:人为他的行动定个目标,然而只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他的行动一个基础的位置。”[14]“象征的辖域不能被看作是由人来构成的,而应被看作是构成人的。”[15]因此,张一兵论述说:“在拉康这里,象征性符号构成人,大写的他者映射和确证主体,人的一生是各种虚假象征不断贴补而成的,几乎每一个主体生存的时刻,都会是一种象征性概念的先在。”[16]
复次,象征性概念的先行的结果就是“我”被纳入语言之内,从而实现大他者的存在,并把“我”抛入“伪我”的深渊。“拉康认为,每一个‘我’都是被语言(大写的他者)询唤(interrogation)成为主体的,象征使人成为人,可是,一旦我在语言的询唤中认同了自己,真我作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就进一步‘丧失在语言中了’。”[17]拉
康说:“在话语的世界里,无就等于有,大家在这里又一次发现了一种间隙构成了主体。主体是引入现实的一种缺失……当主体占据了这个缺失的位置时,一种缺失
就被引入了词语,这就是主体的定义。为了标明这一点,我们有很必要在语言领域的循环中界定了主体,我把这种循环成为‘他者性’。”[18]在拉康看来,主体的本质就是一种“无”,是一种“缺失”,并且是在他者的显现的地方标志了主体的缺失。
前述我们已经涉及到了小他者的侵凌性,或者暴力性,并指出大他者是比小他者更具侵凌性和暴力性。那么,大他者的这种侵凌性表现在那些方面呢?张一兵认为,
大他者的侵凌性有两种表征:一是被命名;二是被唤醒。何谓命名?拉康说:“主体也是一样。如果说他显得是语言的奴仆,他更是话语的奴仆。从他出生之时开
始,即便那时只是以他的姓名的形式,他已加入到了话语的广泛活动之中去了。”[19]在
拉康看来,大他者以“名字”的方式强行把主体纳入语言的范畴之内。这种强行有两曾含义:一是先行性,即先于肉体的诞生。从这一点上看,命名比之于小他者要
专断的多。第二是不可或缺性,即主体无法摆脱这种命名而存在。如果说主体可以对命名加以修改的话,那么,无论作何修改,主体总也摆脱不了被命名的命运。无
论你叫张三、李四还是王五,你总是要标记,即使“无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命名、被标记。何谓唤醒呢?拉康说:“我在言语中寻找的是别人的回答。使我成为
主体的,是我的问题。为了使我为他人所认可,我是着眼于将至者而讲出已逝者。为了得到他,我用一个名字来叫他,为了回答我,他必须接受或拒绝这个名字。我
在语言中认同了自己,但这只是作为客体丧失在语言中后才做得到。”[20]也就是说,我们在被无数次语言的重复与回答中认同了自己。张一兵举了一个很形象例子,他说:“王二是个男孩,王二长得很白,王二是个大个子;王二很听话,王二很爱干净,王二讨喜;王二聪明,王二学习好,王二第一名;王二是名牌学校的大学生,王二一定会在英国拿PHD;
王二是个重感情的人,王二从不花心,王二是个好父亲;王二是个有个性的人,王二是个会做官的人,王二是一个成功人士。其实,以上每一个肯定性和引导性的概
念不断从一个他人之口转到另一个他人的口中,自然形成了一种强制性的‘作业批改’,其中每一个象征指认都会是一种对主体的询唤和引导。那个被叫王二的人,
正是在这种关系性询唤中被建构成社会存在中的意识主体的。”[21]
因此,“拉康的大写他者就是在个人之间通过语言和活的言语建立起来的不是我们的另一个我”“A是强加给我的非我,可是,我并不知道它是一种强制性的暴力,我懵懂地以为这就是应该中的我,甚至,这假我,说不定还是真我将倾注毕生精力为之‘拼搏’、向之靠拢的理想。”[22]
第三,真实域,或者真实的秩序。如果说想象域和象征域是从正面去论述“他者”的话,那么,真实域则是从反面加以阐述。我们首先来了解什么是真实域,然后再回答关于“他者”的问题。
什么是真实域呢?由于真实域是拉康后期提出的一个概念,没有像想象域和象征域论述的那样明了,因此对于真实域的理解存在很大差异。高宣扬认为,真实域就是
“现实”,是一种想象与象征交融后的变体。他说:“通过镜像阶段的认识活动,主体具备着某种识别能力,意识到主体本身在与外界的接触中所认识到的形象,无
非就是客观对象的一种变形。拉康认为,这是主体的一种想象中的变形。然而,这并不是主体的任意想象产物,而是主体借助于呈现在主体面前的客体,即借助于
‘现实’本身的因素,又通过主体本身所具备的象征能力而想象出来的客体变形。拉康从这里引申出关于个体和人格的‘想象’、‘象征’和‘现实’三层次的学
说。”[23]而张一兵和严泽胜则认为,真实域不能等同于“现实”。张一兵说:“按照拉康的哲学逻辑和具体语境,Reel(Real)一词译成中文最贴切的还是‘真实’。一些论者将其译为‘实在’,容易将人错引到传统哲学中的物性实在论或非关系性的东西上去。也有少数论者竟然将‘real’错识为‘现实’。这正好把拉康的意思颠倒了,‘real’恰恰是超现实的”。[24]严泽胜也论述说:“拉康对‘真实’(the real)这一概念的用法严格区别于经验性的概念‘现实’(reality),真实是本体论层次上的概念。‘现实’是由想象域和象征域共同作用的结果,而真实则是超现实的,也就是说,它不仅与想象对立,而且也处在象征之外。”[25]
那么,对于真实域的理解,哪一种见解更接近于拉康的原意呢?我们应如何看待?结合前面的论述和拉康的语境,我比较同意后者,即真实域不是经验中的现实,而是一种哲学层次上的“真”。因为《拉康选集》的中文译者褚孝泉,并没有区分Real与Reality,
而是把二者等同待之,都翻译成“现实”,这一错误我们通过对比就可以看到。在《拉康选集》的中译本中,褚孝泉这样翻译道:“这个笑话并不是无的放矢的,因
为它是要作出精神分析中从未有过的那些基本层次的分析,我们以以下的名词来定下了这些层次的基础:象征的,想象的和现实的。在分析的经验中现实常常是隐藏
在相反的形式后面的,但是要确定现实并不困难。比如说,它常常出现在我们习惯地以为是主动干预的行动中,但如果以此作为它的界限,那也将是一个错误。因为
很清楚,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分析者的自制,他的拒绝回答,也都是分析中的现实的一个成分。更准确地说,这个反面性因为没有任何特定的动机而是种纯粹的反面
性,在这个反面性中存在着象征和现实的联结。
追问你这是答非所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