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木屐
鲁田
沉重的木屐扎在江南惆怅的雨地里。爸爸的背上,不是背着我,就是驮着犁。
木屐被爸爸疲惫的双脚拖着,弯弯的田埂上便留下一行行清晰的屐齿。我在爸爸背上的蓑衣和斗笠下,与江南雨伴着他的木屐,随着池塘边上的水翻车,一圈圈地碾动了岁月的车轮。
有一天,我爬上了老黄牛的背,而犁却驮上爸爸的肩膀。雨声中,我反复聆听木屐敲击土地的声音,那是爸爸沉重的步履。就在这颤抖的敲击中,我长大了。
转眼,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爸爸送我上学那天又下雨,我骑坐在爸爸的肩上。然而,一条淹没小木桥的河水阻住了我们的去路。爸爸卷起裤管,咬着牙涉过冰寒砭骨的春水,我分明听见他牙关的磕碰并体会到他身体的颤抖。第一次,我感觉江南的雨天是惆怅的。
放学时,我冲出教室,却发觉雨地里微笑着的爸爸,他执意要让我骑“高马”,我拗不过,便再次爬上爸爸的肩膀。路上,他喘着粗气将我放下休息,我回头时却见一行零乱、不规则的屐齿印。看着爸爸苍白的脸,我眼泪夺眶而出,便再也不肯让他背了。
于是,我拥有了自己的木屐。
一天,有位同学穿着一双半旧的雨靴来上学,引起全校学生的羡慕。回到家,我嚷着要一双雨靴。为了达到目的,几天后我将我的木屐藏在一个山洞里,谎称丢了。从不打骂我的爸爸恼怒了,扬起手打我,落下却轻轻的。在他的天平上,一头是祖辈财物,一头是儿子。
当晚,堂屋响着不断的咳嗽声和斧头声,我失眠了,发誓再也不让爸爸生气,准备第二天取回木屐。然而,当我从黎明的迷糊中醒来,却见一双新的,但做工粗糙的木屐摆在床前。
我看到套上牛准备去春耕的爸爸通红的双眼,我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爸爸忽然返身,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珍惜东西要像爱惜牲口一样。”
我呆呆地点点头,看着晨曦中爸爸远去的身影和他身后的一个个屐齿印……
终于,我接到了那张从我梦想的地方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走的前夜,乡亲们来送我,屋檐下摆放着一排木屐。我在送乡亲们回家时,望着漫天的雨,忽然想:“斗笠划下了一个木屐永远走不出的圆。”回过头来,却发现爸爸坐在堂前,神色黯然,眼睛停留在门角摆放的没有继承人的铁犁和木屐上。见我望着他,爸爸忙挤出一丝笑,自我安慰地说:
“放心去吧!孩子,我有乡亲们照顾。”
看着爸爸斑白的头发,我才猛然意识到他老了。
坐在行将远去的汽车上,我脱下了那双木屐,这时,几次劝不回去,坚持再送送我的爸爸忽然塞给我一样东西,就转身走了。我知道爸爸不忍分离的痛苦,拼命擦亮雨窗看着他那微驼的背消失在江南惆怅的雨地里。
我心里像堵着什么,不觉触到爸爸送我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双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