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配平仄声调以加强诗歌的音乐美,是古典格律的精髓。研究平仄格律的著作不谓不多,但还有很多问题还必须从理论上作进一步的探讨,主要有如下几个:
1、平仄声调对立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平仄递换为什么可以加强音乐美?为什么不讲究平仄递换的古体诗同样 琅琅上口?近体诗和古体诗的音乐美有什么区别?
2、平仄格律在现代语音中还能不能加强诗歌的音乐美?现代人写作古典格律体还有遵守平仄格律的必要吗?应当如何规定现代语言的平仄分野?
3、为什么可以“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为什么不能是“二四六不论、一三五分明”?为什么必须是两平两仄递换而不能一平一仄递换?
4、犯孤平的准确定义是什么?它只是一种硬性规定?还是有规律可循?应当如何看待三平尾和三仄尾?为什么?
5、正格句与拗救句的音乐性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有些地方必须救,有些地方可以不救?
6、粘对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对句相救有什么作用?
7、近体诗的平仄规律在宋词和元曲里有哪些相同?有哪些不同?导致差异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8、对联的平仄声律应当采用什么法度?
9、现代人写古典格律体,声韵有没有改革的必要?正反两方能从语音学上具体而微地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吗? ……
上述问题,若不能从理论上予以澄清,就只能处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除了盲从古人的硬性规定,别无它途了。
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作探索性研究。 第一节 平仄的本质特征
一、平仄与节奏
传统声律学音韵学对平仄系统的解释有着严重的误区,最大的弊病就是“望文生义”,其次就是生吞活剥西方节奏理论,张冠李戴,认为平仄递换能增强节奏美,类似于西方的节奏律。
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光沂和王力的看法:
王光沂在《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里说:“在质的方面,平声则强于仄声。按平声之字,其发音之初,既极宏壮,而继续延长之际,又能始终保持固有之强度。因此,余将中国平声之字,比之西洋语言之重音,以及古代希腊文之长音,而提出平仄二声为造成中国诗词曲‘轻重律’之说。”〔注1〕
王力在《汉语诗律学》里说:“依我们的设想,平声是长的,不升不降的;上去入三声都是短的,或升或降的。这样,自然地分为平仄两类了。‘平’字指的是不升不降,‘仄’字指的是‘不平’(如山路之险仄),也就是升和降。(‘上’字应该指的是升,‘去’字应该指的是降,‘入’字应该指的是特别短促。古人以为‘平’‘上’‘去’‘入’只是代表字,没有意义,现在看来恐不尽然。)如果我们的设想不错,平仄递用也就是长短递用,平调与升降调或促调递用。”“汉语近体诗中的‘仄仄平平’乃是一种短长律,‘平平仄仄’乃是一种长短律。汉语诗律和西洋诗律当然不能尽同,但是它们的节奏的原则是一样的。”〔注2 〕
上述说法纯粹是作者的想当然,根本不站不住脚。
首先,现代汉语声调实验研究已经证实:“声调的语音学研究主要涉及声调的三个参量:音高、音长、音强。……研究表明,普通话四声的音强曲线并没有显著差异:阴平、阳平和去声都以‘前强’和‘中强型’为主,上声以‘双峰型’为多。”〔注3〕“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轻声的均值分别为245ms、265ms、252ms、238ms 和188ms。阳平最长,除了轻声,去声最短,轻声只有阳平的71%左右。冯隆的研究结果是,不同声调的时长在句中与在句末明显不同。句中阳平最长,其它三声基本相同。句末则上声最长,阳平次之,阴平较短,去声最短。”〔注4〕
可见平仄之间根本不存在轻重或长短对立的正态分布,轻重律和长短律之说根本不成立。
只有“平调与升降调”的对比造成节奏美一说似乎很有道理,可它在现代语言的现实面前同样完全站不住脚。
第一,现代各个方言里声调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是调类分化调整,有许多方言里的声调分化成五至九个声调不等;二是实际调值发生了变化,由于调名是“名”,而调值〔即实际读法〕才是“实”,现代方言里名字叫做“阴平”“阳平”的不一定是平衍的调值,名字叫做“上声”“去声”“入声”的不一定是有升降或短促的声调;有的“入声”已经不是“促调”,失去了塞擦音韵尾变成了舒声。根据王力的“平调”是“平衍的声调”而“仄调”是“有升降或短促的声调”的定义,有那么现代各个方言里面的平仄分野必须全盘调整,必须把真正“平衍”的声调归入“平调”,而把真正“有升降或短促”的声调归入“仄调”,建立名副其实的新平仄系统;还必须按照这种名副其实的新平仄系统判别名副其实的律句和拗句。以两种最典型的方言为例:
1、普通话的新平仄系统:
真正的平调:阴平,高平调〔55〕;
真正的仄调:阳平,中升调〔35〕;上声,半低降升调〔214〕;去声,全降调〔51〕。
2、长沙话的新平仄系统:
真正的平调:阴平,中平调〔33〕;阴去,低平调〔11〕;阳去,高平调〔55〕;
真正的仄调:阳平,低升调,〔13〕;上声,半高降调,〔42〕;入声,半低升调〔24〕。
〔按:长沙话的入声变成了舒声。〕
〔又按:大家可以根据此原则,重新调整自己家乡话的平仄分野。〕
第二,如果“平衍声调与有升降的声调的对比能产生节奏”是一条规律的话,那么它在现代语音里面应当同样有效;如果无效,就证明这一“规律”根本站不住脚。因此,根据王力的理论,按照新平仄系统判断平仄的新“律句”的节奏感或声韵美必须明显胜过新“拗句”。
事实却不是这样,现以大家都熟悉的普通话为例:
1、下面这些句式按照新平仄系统应当是律句:
寒猿哀哀鸣、黄河天边来〔阳阳阴阴阳,调值:35、35、55、55、35=仄仄平平仄〕
鲜花朝阳开、声声猿鸣哀〔阴阴阳阳阴,调值:55、55、35、35、55=平平仄仄平〕,
2、下面这些句式按照新平仄系统应当是拗句:
水落鱼梁浅、野寺人来少〔上去阳阳上,调值:211、51、35、35、214=仄仄仄仄仄〕
海上回明月、已似长沙傅〔上去阳阳去,调值:211、51、35、35、51=仄仄仄仄仄〕
一枕黄粱梦、即此流高殿〔去上阳阳去,调值:52、211、35、35、51=仄仄仄仄仄〕
传闻至此回、南陵寓使迟〔阳阳去上阳,调值:35、35、52、211、35=仄仄仄仄仄〕
冥冥鸟去迟、长亭酒一瓢〔阳阳上去阳,调值:35、35、211、51、35=仄仄仄仄仄 〕
〔按:所有声调中,只有高平调〔55〕、半高平调〔44〕、中平调〔33〕、半低平调〔22〕和低平调〔11〕才是平衍的调值,只有这五个调值是王力定义中的平调;其余用不同数目字标示的调值〔如:24、35、42、53、32、211、214等等,全都是有升降的调值,它们全都是王力定义中的仄调。〕
只要听觉对音乐美不是过于迟钝,反复朗读和比对这些诗句,一定会发觉声韵更美的是后者,绝不会是前者。
我曾经用长沙话做过类似的比照,结论也是一样。大家可以用自家的家乡话作同样的比对。
有人认为阳平升降幅度不大〔不超过2度〕而接近阴平,所以同属平调,而上声和去声升降幅度很大,故同属仄声。这一说法也站不住脚。
须知上声只有单念或处在句末时才会读出完整的〔214〕,在句中连读时,因生理的局限会产生语流音变,非上声之前的上声会变为半低降调〔211〕,如“一枕黄粱”里的“枕”字;上声之前的上声变为中升调〔34〕,如“手指”里的“手”字。这样一来,句中的上声的升降幅度比阳平更小,它更应该看成平调,那么仄声就只有去声了。按此平仄分野,上面2里的例句很大一部分仍然应当是音律不美的拗句风格:
一枕黄粱梦、即此流高殿〔去上阳阳去,调值:52、211、35、35、51=仄平平平仄〕
传闻至此回、南陵寓使迟〔阳阳去上阳,调值:35、35、52、211、35=平平仄平平〕
下面的句式也应当是拗句风格了:
长居海岛边〔阴阳上上阳,调值:35、55、34、211、55=平平平平平〕
东城买马鞭〔阴阳上上阴,调值:55、35、34、211、55=平平平平平〕
实际朗诵时的声韵效果根本不符合事实,它们仍然是律句风格。
如果认为现代普通话和方言不等同于古代语音,还不足以采信的话, 我们还可以用一种反证法证,可以轻而易举证明:无论古今,平仄规律与汉诗的节奏绝对无关。反证法如下:
前提:
我们不妨假定古代汉语和现代部分方言中:
平声——平衍、重、长。用“▄▄ ”表示。
仄声——曲折、轻、短。用“~”表示。
论证:
如果汉诗的节奏律是重轻律,或长短律、或“平曲律”那么下面近体中所谓正格句句式的节奏感应当最强最和谐: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句式a,正格句〕
|▄▄ ▄▄ |~~|▄▄ ▄▄ |~ ,|~~|▄▄ ▄▄ |~~|▄▄ 〔图一〕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句式b,正格句〕
|~~|▄▄ ▄▄ |▄▄ ~ |~ ,|▄▄ ▄▄ |~~|~▄▄ |▄▄ 〔图二〕
图一里“重、平衍、长”的音步与“轻、曲折、短”的音步严格递换,有明显对比,应当最和谐。
图二里,第一二音步的对比还是十分明显,而第二三音步的对比已经削弱了。
然而王力先生也发现,律句里最和谐的不仅仅是这种“正格律句”,还有它们的所谓“拗救律句”,特别是这种句式:
|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 〔句式c〕
|~▄▄ |▄▄ ~|~▄▄ |~ ,|▄▄ ~|~▄▄ |▄▄ ~|▄▄ 〔图三〕
|平仄|仄平|平仄|仄, |仄平|平仄|仄平|平。 〔句式d〕
|▄▄ ~|~▄▄ |▄▄ ~|~ ,|~▄▄ |▄▄ ~|~▄▄ |▄▄ 〔图四〕
王力先生评论说:“此种拗救,出句与对句的平仄字字相对,极与和谐,古诗人最喜欢用它,例子不胜枚举。”“后者〔按:指拗救句式d〕在应用上,并不比前者〔按:指正格句式b〕少见,甚至于还比前者多见。尤其是中晚唐以后,后者差不多成为一种时尚(许浑最讲究此道)。若依这种说法,竟可以不必认为‘拗’”。〔注5〕
图三和图四中,两字音步之间的长与短、轻与重、平与曲对比完全消失,仅仅是平声和仄声的顺序不同而已,然而它们是音调非常和谐的句式,甚至超过了长短、轻重、平曲对比强烈的正格句,这就很说明问题。
这种规律一直延续到了宋词里;宋词的仄尾四、六言律句,最常见的是所谓拗救句式“仄平|平仄”和“平仄|仄平|平仄”,倒是所谓正格句式的“平平|仄仄”和“仄仄|平平|仄仄”少见,可见尽管语音声调发生了变化,拗救句比正格句更为和谐的规律一直延续下来了。
我曾经用多种现代方言和普通话朗读此类古典诗词,也有相同的体验。各位读者也可以用自己的方言朗读对比,以得到感性的体会。
推论:
完全缺乏音步之间长与短、轻与重、平与曲对比的拗救句,较之长与短、轻与重、平与曲对比明显的正格句,前者更加和谐,充分说明所谓平仄对比构成诗歌的“轻重律”或“长短律”或“平曲律”的论点完全站不住脚。
换言之,轻重、长短和平曲根本不是平仄系统的本质特征。
证毕。
此外,不少人指出,平仄不曾递换的古体诗同样琅琅上口,其节奏感一点也不亚于近体诗。大家只要大量朗读比对,是会得出同样的结论的。
总之,平仄对立与诗歌的节奏美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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