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契柯夫小说的一个问题

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契柯夫的文章,记得是叫《宝贝儿》,但在网上找不到原文。讲得是一个女人,只有爱一个人才能活下去,一旦爱上一个人,那个人的生命就会填充她的生命,她会一点一点了解和她爱的人有关的一切,一旦爱的人变了,以前的就都不算数了,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一样,又有了新的关心的事,以往的都成了无足轻重的。
这篇小说好像不是短篇,挺长的,我看的翻译名称确实是宝贝儿,但是是不是其他不是这样翻就不清楚了。希望哪位博学多才的帮我把全文贴上来,或给我一个链接网址
万分感谢!!!

  宝贝儿

  奥莲卡,退休的八等文官普列米扬尼科夫的女儿,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房子前面的台阶上想心事。苍蝇飞来飞去,天气闷热。不过,等一会儿就黑了,一想到这,心里也就静下来了。黑色的雨云从东边压过来,股股潮气不时地从那边飘来。

  “季沃利”露天游艺场的老板库金,站在院子当中,仰望天空。他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租了一间厢房。

  “又要下啦!”他沮丧地说,“又要下雨啦!天天下雨,天天下个不停,简直是成心捣乱!逼得你上吊投河!要你倾家荡产!每天都要赔上一大笔钱啊!”他双手一拍,接着对奥莲卡说:

  “您瞧瞧,奥莉加·谢苗诺芙娜,这就是我们过的日子。真想大哭一场!你工作尽力竭力,谋事费尽心机,夜里睡不着觉,挖空心思想怎样才能搞得好些,可是落个什么呢?一方面,观众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粗人。我给他们演最出色的小歌剧、神话剧,请来了顶刮刮的歌唱家,可是他们果真要看这种戏吗?他们难道看得懂这种戏?他们要看低级粗俗的表演!他们只配看低级庸俗的东西!另一方面,你看看这天气;几乎每天晚上都下雨。自从5月10号开始就没完没了地下,接着,整个5月份和6月份都这么下,真是要命!观众不来,可租金我还得照付。演员的工资我能不给吗?”

  第二天傍晚,乌云四合,库金狂笑着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下吧!下得游艺场都淹了,把我也淹死得了吧!叫我永世不得翻身吧!让演员们到法院告我去好了!法院又能怎么样?干脆充军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好了!干脆把我送上断头台好了!哈,哈,哈!”

  第三天依然如此……

  奥莲卡默默地、认真地听库金说这些话,有时候泪水夺眶而出。库金的不幸终于感动了她,她爱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脸色发黄,两鬓的头发向后梳,用细柔的男高音说话,他一说话便把嘴巴一撇,总是挂着一副灰心丧气的脸相,然而他终于在她心中唤起了真情。她总要爱一个什么人,她不能没有这种爱。从前,她爱自己亲爱的爸爸,现在爸爸病了,坐在黑洞洞的房间的一把扶手椅上,呼吸困难;她爱过她的姨妈,早先姨妈每两年从勃良斯克来一次;更早一些还是上初中时,她爱过她的法语老师。

  奥莲卡,她是个文静、温厚、体贴人的姑娘。目光温柔,身体非常健康。看到她那丰腴绯红的面孔,那长着一颗黑痣的柔嫩白净的脖子,那听到什么开心事脸上就绽开的天真无邪的笑容,男人们都认为她的确是个好姑娘……流露出爱慕的表情,而女人们在谈话中间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满怀喜悦的激情叫着:

  “宝贝儿!”

  她从出生那天起就住着的,并且在遗嘱里已写明归她名下的房子,座落在市郊的茨冈镇,离“季沃利”游艺场不远。每天晚上和夜间,她总能听到游艺场里的音乐声,鞭炮的噼啪声。她觉得这是库金在跟自己的命运搏斗,在向他的头号敌人——冷漠的观众发起攻击。她的心里乐融融的,睡意一丁点也没有了。清早他回家的时候,她在自己卧室里轻轻敲打小窗子,隔着窗帘只露出面孔和一个肩膀,朝他亲切地微笑……

  库金向奥莲卡求婚,于是他们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等他仔细看清她那脖子和丰腴结实的肩的时候,双手一拍,说道:

  “宝贝儿!”

  他是幸福的,但是办婚事那天,白天到黑夜,雨落个不停,所以灰心失望的表情就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婚后他们生活美满。她坐在他的售票室里,照料着游艺场里的各种杂务:记帐啦,发放工资啦,她那绯红的面庞,妩媚可亲,天真烂漫,精神焕发的笑容,一忽儿出现在售票处的小窗口,一忽儿在后台,在饮食部。她常常对自己的朋友说,世界上最好的、最重要的、最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戏剧,只有戏剧才能使人得到真正的享受,也只有通过戏剧的陶冶,人们的精神才能得到升华。

  “难道观众懂得这个吗?”她说道,“观众只要看下流的表演!昨天晚上我们上演《反浮士德》,包厢几乎全都空着,要是我和万涅奇卡演出低级庸俗的戏,那你睡吧,戏院准得满座。明天我和万涅奇卡打算上演《地狱里的奥菲欧》,请您赏光。”无论库金对于戏剧和演员有什么议论,她要鹦鹉学舌照学一遍。她跟他一样看不起观众,讨厌他们对艺术漠不关心和愚昧无知。她干预彩排,纠正演员的动作,监督乐师的行为,一旦本地报纸对演出戏剧有什么不好的报导,她先是大哭一场,然后到编辑部去辩解。

  演员们都喜欢她,管她叫“我的万涅奇卡”或者“宝贝儿”;她也同情他们,借给他们为数不多的钱,如果偶尔有人骗了她,她只是暗自流泪罢了,从不跑去告诉丈夫。

  冬季他们也过得很好。他们把城里的一座剧院包租下来,租了一个冬天,再把剧院短期转租给小俄罗斯的巡回演出团,或者魔术团,或者当地的业余演出团体。奥莲卡胖了,高高兴兴、容光焕发;而库金消瘦,脸色发黄,虽然整个冬季生意不算很差,但他还是抱怨亏损太大。夜里他咳嗽,于是她给他喝复盆子煮的水和椴花茶,用花露水给他擦身,用自己柔软的大披巾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哎,我的宝贝,”她抿平他的头发,十分真挚地说,“你真是我的心肝宝贝!”

  大斋期间,他到莫斯科去聘戏班子,可是奥莲卡,没有库金,睡不着觉了,一直坐在窗口仰望星空。在这段日子里,她总是自己比做老母鸡,那日子,就如同公鸡不在窝里,老母鸡也是整夜睡不着,惊慌不安似的。库金耽搁在莫斯科回不来,写信告诉她,要到复活节才能回家。每次信里都安排了几件有关“季沃利”的事。但是,在复活节前一星期的星期一,已经很晚了,突然传来恶狠狠的敲门声,有人像敲桶子似的:莲,莲,莲!睡眼惺松的女厨工光着脚,拍哒拍哒地踏着水洼子去开门。

  “请开门!”有一个男人在门外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话,“您的电报!”

  从前奥莲卡也收到过丈夫打来的电报,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封电报却叫她心里怦怦直跳,她双手哆嗦地拆开了电报,看到了下面的电文:

  “伊万·彼得罗维奇今日聚逝死拟周二殡葬盼之复。”

  “逝死”,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字眼“之”字,电报上就是这么写着的;落款的是轻歌剧团的导演。

  “我的宝贝呀!”奥莲卡嚎啕大哭起来,“万涅奇卡我的好人哪!我亲爱的!我为什么要遇上你?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又爱上你哟!你把你可怜的奥莲卡,可怜的苦命的奥莲卡撇给谁啊?……”

  星期二库金安葬了,葬在莫斯科的瓦冈科沃公墓;星期三奥莲卡回到家,踏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到床上,放声痛哭,声音响得街上和隔壁院子里都听得见。

  “宝贝儿!”女邻居们划着十字说,“宝贝儿,奥莉加·谢苗诺芙娜,亲爱的,太可怜了!”

  3个月以后,有一天,奥莲卡做完弥撒回家,戴着重孝,凄凄切切。恰巧有个人也从教堂回家,和她同路并肩走,那是巴列依奇·普斯托瓦洛夫。他头戴草帽,身穿白坎肩,坎肩上系着一条金表链,不像买卖人,看上去倒更像地主。

  “在劫难逃啊,奥莉加· 谢苗诺芙娜,”他庄重地说道,声音中含着同情,“我们的亲人中如果有谁去世了,那就是上帝的旨意,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应当节制自己,这都是命啊!”

  他陪奥莲卡走到院门口,说了声再见就继续往前走了。从此以后,他那庄重的声音整天在她耳旁缭绕,一闭眼他那把黑胡子就会在眼前出现。她已经爱上了他。看来她也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因为事后不久,有一位她不太熟的老婆婆到她家来喝咖啡,刚在桌旁坐下,马上谈起普斯托瓦洛夫来,说他人好,稳重,姑娘都盯着嫁给他。3天之后,普斯托瓦洛夫亲自登门造访;他只坐了一会儿,大约是10分钟吧,话讲得也不多,但是,奥莲卡已经爱上他了,爱得如此之深,以致于坐卧不安,整夜睡不着觉,好像打摆子,第二天一大早,她打发人去请那位老太婆来。她的婚事很快谈妥,紧接着就结了婚。

  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婚后生活过得美满。通常他在木材行呆到吃午饭,饭后出外办生意上的事,下午奥莲卡就接替他坐在帐房里,记帐,发货,一直到傍晚。

  “如今木材涨价,每年要涨百分之二十,”她对顾客和老朋友们说,“真想不到!早先我们经营本地木材,如今,瓦西奇卡每年得上莫吉廖夫省去采购木材了。运费太高啊!”她出于惊惧,用双手捂上脸说道,“运费太高啊!”

  她觉得自己做木材生意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她觉得生活当中最重要、最必不可少的东西似乎就是木材:方木、圆木、薄板、铺板、杂木、板条、厚板、板皮等等的字眼儿,她听起来倍感亲切。夜里她睡下后,梦见的也是木板和薄板堆积如山,一队队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运货马车拉着木材运向城外远处;她还梦见那些12俄尺长、5俄寸宽的原木竖起来,像士兵打仗似的向木材行进军,圆木、方木、板条互相碰撞,发出了干木料的轰响声,全部摔倒在地上,又都竖立起来,重重叠叠;奥莲卡在梦中惊叫,普斯托洛夫温存地对她说:

  “奥莲卡,亲爱的,你怎么啦?划个十字吧!”

  丈夫怎么想,她也就怎么想。夫唱妇随。倘若他认为房间里太热,或者现在生意清淡,那末,她也认为是这样。她的丈夫不喜欢任何娱乐活动,连过节也呆在家里,她也就足不出户。“您怎么整天整天地要么呆在家里,要么呆在帐房间里?”熟人们说,“宝贝儿,您也该去看看戏,看看马戏杂技。”

  “我和瓦西奇卡哪有闲工夫去看戏,”她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们是干活的人,我们顾不上那些闲事。再说,看戏有什么好处?”

  每逢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一道去做晚祷,节日去做早弥撒。他们从教堂出来,肩并肩走回家,那样子亲切感人,浑身幽香,她的绸衣裳发出悦耳的声音;在家里他们喝茶,吃奶油面包和各种果子酱,吃馅饼。每天中午,那甜菜汤、炸羊肉、烤鸭,遇到斋戒日那鱼,香喷喷的味道散发到院子里和门外大路上,使路过他家门口的人无不馋涎欲滴。帐房里茶炊总是烧开着,他们请顾客喝茶,吃面包圈。两口子两个礼拜上一次澡堂,洗完澡肩并肩走回家,红光满面。

  “没说的,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奥莲卡对熟人们说,“感谢上帝,愿上帝让每个人都能像我和瓦西奇卡这样过上好日子。”

  每当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采购木材,她就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掉眼泪。一个年轻人在团队里当兽医,名叫斯米尔宁,租她家的厢房住,晚上有时到她那里坐坐。他们谈天,玩牌,这就给她解了闷。谈的最有趣的是他家里的事: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但是跟老婆离婚了,因为她对他不忠实,现在他还在怨恨她,每个月寄40卢布给她作儿子的赡养费。奥莲卡一边听,一边摇头叹息,她可怜他。

  “哎,愿上帝保佑您,”她在他告别时说,拿着蜡烛送他到楼梯口,“谢谢您来陪我解闷,圣母玛利亚赐您健康……”

  她完全学着她丈夫,表现得既庄重又理智;兽医已经下楼走出门外,她还把他喊住,对他说:

  “符拉基米尔·普拉托纳奇,您还是跟您妻子和好了吧,就看在您儿子份上原谅她吧!……您的儿子,他恐怕全都明白的。”

  普斯托瓦洛夫一回来,她就把兽医和他不幸的家庭生活情况悄悄地告诉了丈夫,两个人都摇头叹气;他们谈到那个男孩子,说他大概是惦念他父亲,后来,由于某种思想奇怪地涌上来,两口子都跪到圣像前磕头,祈求上帝赐给他们孩子。

  就这样,普斯托瓦洛夫妇俩相亲相爱、融洽和睦地度过了6年。不料,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列依奇在木材行喝了许多热茶,没戴帽子就出去发付木材,得了重感冒,病倒了。

  请来最好的医生给他医治,但病魔还是要了他的命,他卧病4个月之后就死了。奥莲卡又守寡了。

  “我的亲人哪,你要我今后可怎么活!”她安葬了丈夫,大放悲声,“没有了你,叫我以后怎么活下去,叫我这个苦命人怎么办哪?好心的人哪,可怜可怜我这孤苦零丁的人吧……”

  她穿黑衣裳,缀着白纱,不戴帽子和手套,除了去教堂或者上丈夫的坟,轻易不出门,像修女似的呆在家里。6个月以后,她才摘掉白纱,才打开了百叶窗。人们有时候可以看到她大清早带上女厨子到市场上去采购食品。至于她现在是怎么过日子的?家里情况如何?那只能凭猜测了。他们有的亲眼目睹:比如说他们看见她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和兽医一道喝茶,他给她念报听;也有道听途说:比如听见她在邮局里遇见一位她认识的太太时说道:

  “我们城里没有正规的兽医防疫,因此发病的很多,你不时就可以听到,有的因为喝牛奶得了病。有的人被牛马传染得了病。其实呢,牲口的健康跟人的健康一样,也得要有人关心。”

  她不断重复兽医的见解如何如何。如今她的一切见解都跟兽医的一致了。显然,她需要爱,没有爱,她连一年也过不下去,于是她在自家的厢房里找到了新的幸福。这种事情要是在别人身上会受到谴责,但对奥莲卡却没有人说三道四,在她的生活中这一切是可以谅解的。她和兽医的关系虽然并没有对外人说,然而他们瞒不住,因为奥莲卡不会保守秘密。每逢有客人,有他团里的同事来串门,她一边给他们倒茶,张罗晚饭,一边谈起牛瘟,家禽结核病,城里的屠宰场,等等……这可把他窘得无地自容。等客人一走,他抓住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责备道:

  “我早就求过你,请你不要讲那些你一窍不通的事情!我们兽医在一起谈话的时候,请你别插嘴。这简直叫人厌烦!”

  她惊愕地、甚至有点害怕地瞅着他问道:

  “伏洛杰奇卡,那叫我讲些什么呢?”

  她满眼泪水,拥抱他,求他不要发脾气,两个人又和好了。

  然而,这种幸福没有维持多久,兽医跟随团队开拔了,永远离开了,因为团队调防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大概到西伯利亚去吧。奥莲卡 孑然一身了。

  现在奥莲卡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人了。父亲早已去世,他的缺了一条椅腿的扶手椅扔在顶楼上,积满尘土。她消瘦,也失去了美丽的模样,街上碰见的人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打量她,也不对她微笑了。显然,锦绣年华已经过去,成了往事,而现在面临的是过一种新的生活,一个吉凶未测、前景渺茫的生活。傍晚,奥莲卡坐在房前的小台阶上,虽然“季沃利”乐队的演奏声,鞭炮的噼啪声,声声入耳,但是她已经无动于衷。她漠然地瞅着自己空荡荡的房子,她什么都不想,也没有任何打算,待到夜幕降临,就上床睡觉。况且,梦见的还是自家空荡荡的院子。吃喝对于她来说似乎只是为了维持生存而已。

  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失去独立思维的能力。她虽然看见自己周围的东西,明白周围发生的一切,可就是无法形成自己的独立见解,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没有任何见解才是最可怕的事!比如说吧,看到一个瓶子,或者看到下雨了,或者看到一个农民赶大车经过……都看到眼里啦,可是这瓶子,下雨,农民是怎么一会事?事出有因吧!她可说不上来,即使给1000卢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库金和普斯托瓦洛夫在世的时候,以及后来跟兽医同居的日子里,奥莲卡对任何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不管什么事都说得出自己的看法。现在她的脑海里没有思维活动,就跟她家那个院子一样空荡荡。生活竟是这么可怕,这么苦,就好像嘴里吃了黄莲。

  城市渐渐向四面八方扩展,茨冈镇如今已成了一条大街的街名。在当年“季沃利”游艺场和木材行的原址,盖起了一幢幢房子,辟出了一条条小巷。时光在流逝!奥莲卡的房子变黑了,房顶锈了,小房歪斜了,整个院子长满了杂草和荨麻。奥莲卡自己也老了,也不那么漂亮了。夏天,她坐在房前台阶上,她的心头依然空荡荡的,烦闷,忧伤。冬天,她坐在窗前,眺望雪景。每当春意初透,每当微风送来教堂的钟声,往事的回忆会突然涌上心头,她的心甜蜜地紧缩了,眼前里涌出汪汪的泪水,但这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随后心里依旧是空荡荡的,还是没有目的地打发日子。小黑猫柔声地咪咪叫,表示亲热,但是小猫的这种温存打动不了奥莲卡。她所需要的是这个吗?她需要的是那种能支配她整个生命、整个灵魂和理智的爱,那种能赋予她思想,指明生活方向,能使她正在老化的血液沸腾的爱。她把小黑猫勃雷斯卡从裙子上抖下去,烦躁地对它说:

  “去,去……别在这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既没有一点欢乐,也没有任何见解。厨娘玛芙拉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炎热的七月,一天,黄昏光景,一群城里的牲口刚从街上赶过,扬起一团团尘土,弥漫了整个院子,突然有人敲院门,奥莲卡自己去开门,一看不禁呆住了:站在门外的竟是兽医斯米尔宁。他头发斑白,穿着便服。她忽然记起来,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把头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由于情绪异常激动,她记不得他们俩后来是怎样进屋子,是怎样坐下喝茶的。

  “我亲爱的!”她高兴得浑身发抖,喃喃地说,“符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老天爷从哪儿把您送来了?”

  “我打算在这里定居,”他说,“我申请了退伍,所以就到你们这里来,想干上一番事业,过过安定的生活。再说儿子也该上中学,他长大了。噢,我呢,我已经跟我妻子和好了。”

  “她在哪儿?”奥莲卡问道。

  “她和儿子住在旅馆里,我出来找个公寓。”

  “天哪,住我家的房子好了!我的房子那点不如公寓?哦,天哪,我不会问您要房钱的,”奥莲卡情绪激动,又哭开了,“你们住在这里,我搬到厢房去。天哪,我好高兴啊!”第二天油漆屋顶,粉刷墙壁,奥莲卡双手叉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她的脸上绽开了昔日的笑容,仿佛睡足了觉,精神抖擞,面色鲜润。兽医的妻子来了,她是又丑又瘦的女人,留一头短发,一股任性的神气,带着她的男孩子萨沙,他身材矮得和年龄不相称(已经9周岁了),胖乎乎的,有一对晶莹的蓝眼睛,两腮有两个小酒窝。小男孩子刚跨进院子就去追猫,顿时听到了他令人愉快的欢乐的笑声。

  “阿姨,这只小猫是您的吗?”他问奥莲卡,“等您的猫下了崽,请您送我们一只小猫,妈妈特别怕老鼠。”

  奥莲卡跟他说了一阵子,倒茶给他喝,她胸膛里那颗心突然热乎乎的,甜蜜蜜的,仿佛这个小男孩子是她的亲生儿子。每天傍晚,他在餐室里温习功课,她慈祥爱怜地瞧着他,喃喃地说:

  “我的小宝贝,漂亮的小伙子……我的小乖乖,真聪明,长得真白。”

  “所谓岛屿,”他朗读道,“是四周环水的一块陆地。”

  “所谓岛屿是一块陆地……”她重复了一句,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沉默和无思之后,这是有信心地表达的第一个见解。

  如今她又有自己的见解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对萨沙的父母说,现在孩子们在中学里读书真不容易,但是,受普通正规教育终究比受职业教育好,因为从普通中学毕业出来的底子好:你想当医生也行,你想当工程师也行。

  萨沙上学了,他母亲到哈尔科夫去探望妹妹,从此再没有回来;他父亲经常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检验牲口,有时一连两三天不回家,奥莲卡似乎觉得他们把萨沙扔了不管,萨沙成了他们父母的累赘,他会饿死的;于是她把萨沙挪到自己的厢房去住,给他安顿在那儿的一个小房间里。

  萨沙住在她的厢房里已经半年。每天清早,奥莲卡总要到他房里去;他睡得正香,一只手搁在脸蛋下面,一点呼吸声没有。她实在不忍唤醒他:

  “沙申卡”,她难过地说,“小乖乖,起来吧!该上学去了。”

  他起床,穿衣,祈祷,然后坐下喝茶;喝了3杯茶,吃了两个大面包圈和半个涂上油的法国式面包。他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过来,因此,情绪不好。

  “沙申卡,你还没有把那个寓言背得熟,”奥莲卡瞅着他说,那眼神仿佛是送他远行,“我得跟你操多少心。你可得努力用功,乖孩子……要听老师的话。”

  “哎,请你别管我的事!”萨沙说。

  随后,他顺着大街上学去,他人小,却戴一顶大帽子,背上背着个书包,奥莲卡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沙申卡!”她喊道。

  他回头张望,她往他手里塞一颗枣或者一块夹心糖。他们一拐进学校的那条胡同,他害臊地停住,因为他背后跟着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他回头看了看说:

  “您回去吧,阿姨,现在我可以一个人走到了。”

  她止住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学校的大门。哎,她多么爱他呵!她往日的爱,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深,她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阔无私,她的母亲的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炽烈。

  为了这个旁人的孩子,为了他脸上的两个小酒窝,为了那顶帽子,她愿贡献出自己整个生命,含着感动的泪水欢欢乐乐地把它贡献出来。这是为什么呢?谁能说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把萨沙送进校门,她缓步走回家去,心里高高兴兴的。没有烦恼,只有柔情;最近半年来,她变得年轻了,总是笑吟吟,容光焕发。路上遇见她的人,看着她的模样,都感到高兴,对她说:

  “您好,亲爱的奥莉加·谢苗诺芙娜!近来好吗,宝贝儿?”

  “现在中学里读书很难呀,”她在市场上说,“昨天让一年级学习背寓言,还要翻译一篇拉丁文,还要做习题……这不是开玩笑吗?叫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她讲起了老师、功课、课本——这些话都是萨沙对她说过的。

  他俩在3点钟一块儿吃午饭,晚上一块儿做作业,一块儿掉眼泪。她照料他上床睡觉,在他身上久久地划十字祝福,低声祈祷,然后才自己躺下睡觉,此时,她在朦朦之中遥想虚无缥渺的未来……那时萨沙已经大学毕业,成了医生也许当了工程师,有了自己的大宅院、马和马车,结了婚,生儿育女……她睡着了还想着这些,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顺着脸蛋儿往下淌。小黑猫在她身边叫:

  “咪呜……咪呜……咪呜……”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奥莲卡被惊醒了,吓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心怦怦直跳。过了半分钟,敲门声又响了。

  “一定是从哈尔科夫来的电报,”她心想,浑身抖动着,“一定是萨沙的妈妈要萨沙到哈尔科夫去……噢,老天爷!”

  她极度绝望,她的头、手、脚都凉了,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可是,又过了一会儿,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兽医从俱乐部回来了。

  “啊!谢天谢地!”她想。

  一颗沉重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她重新躺下,想到了萨沙,而萨沙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酣,还不时说着梦话:

  “我把你——!滚开!别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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