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请看金庸《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烧菜请北丐洪七公品尝的一段描述: 洪七公……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道: “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醒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 好逑汤’。” 按《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是:关关鸣叫的雎鸠,栖居河中的沙洲。善良美丽的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 黄蓉做这份汤给洪七公品尝,是具有深意的。表达自己愿意作“靖哥哥”的好妻子。然而担心父亲黄药师不同意,所以想请洪七公收郭靖为徒,传给他些真功夫。 昨天新西兰中文台播放张纪中版《射雕英雄传》电视连续剧,刚好演到这一段。饰演黄蓉的周迅,却把“君子好逑”和“好逑汤” 的“好”字,误读为第四声。“好”是个多音调的词。读第三声是“女子貌美”的意思;读第四声是“喜欢,爱好”的意思。所谓“好色之徒”的“好”就是读第四声。在《诗经》里,“君子”一词,有时是今天所说的正人君子的意思,有时是贵族公子哥儿的意思。何况在金庸的小说中,岳不群之流的伪君子角色,屡见不鲜。所以“好逑”之“好”读音声调的错误,使得“君子的好配偶”,成了“好色的公子哥儿”【老母鸡变鸭,靖哥哥变成了欧阳克】,整个扭曲了黄蓉精心作这份汤的苦心。其实,我听到该剧的这个错误,已经不止一次,只是懒得动笔去纠正。这次决定动笔之前,想起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孔庆东教授,在《百家讲坛》讲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时(当时是副教授),专门举出这段文字为例,以说明金庸先生国学功底的深厚(连对一道菜肴的描述,都能和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结合)。我就打开电脑,再听一听孔先生的讲座(在《评书网》)。孔先生常利用张纪中版电视剧一些片段,作为辅助的声像资料。我虽然没听到他对“黄蓉”误读“好逑”字音作出纠正,但他本人对“好逑”的读音是正确的。然而,我意外地发现,孔先生把《射雕英雄传》里一个常见字的音读错了,就是把成吉思汗的“汗”误读为第四声。“汗”这个字也是多音字。通常读第四声,即流汗,汗水的汗。可是作为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从东汉到元代,鲜卑、柔然、突厥、回纥和蒙古等)的领袖称谓,不论是可汗(读“克寒”,“可”为第四声),大汗,或成吉思汗,“汗”均是古汉语对这些游牧族语言音译的借用字,应读为“寒”(han第二声)。张纪中版《射雕》剧里,“汗”这个字的音是读对了。而在香港1983年《射雕英雄传》电视连续剧,就是黄日华和翁美玲主演的那部戏,国语版里把所有蒙古人领袖称谓之“汗”都被错误地读为第四声。我曾多次看国语港版“射雕”电视剧。每听到剧中把“大汗(音寒)”念成满头大汗之“大汗”,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 顺便提一下,“关关雎鸠”的“雎”,又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范雎之雎,也读“ju”。但是,在一本《史记》的英文选译本【李西兴按:Records of the Historian,written by Szuma Chien (韦氏拼音), translated by 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Hong Kong, Commercial Press (香港商务出版社),1974】里,却被错误地音译为FAN SUI。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庆长本标记云:雎,七余反。盖驺诞生音。中井积德曰:范雎之雎,音且(ju第一声),文丛且,非从目。张文虎曰:雎字,宋本,毛本作雎,《汉书·人表》同。他本,雎、睢杂出。黄刊姚本《战国策》作雎,《通鉴集览》音虽。案《武梁祠堂画像》有范且。钱氏跋尾云:战国秦汉人,多以且为名。读子余切。如穰且(读ju,下同),豫且,夏无且,龙且皆是。且旁或加隹【李西兴按;音zhui(第一声),鸟的总名,不是佳丽的佳】,如范雎,唐雎,文殊而音不殊也。然则作睢【李西兴按;古地名“睢阳”(即今河南商丘)之“睢”读sui(第一声)】者误。 这段考证非常详实明确。其中涉及的古代反切拼音法,我一言两语也说不完,所以就简单地加注汉语拼音及相关说明。网友由此可见,范雎之雎应读为“ju(第一声)”。读如“虽然”的“虽”(sui第一声),是错误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热的今天,由于古装影视节目的兴起和中华大文库外文翻译工程的启动,很需要注意古代文献中文字的读音和意思的准确性。吃不准的字词,就查查参考书,或请教一些专家学者。古人的启蒙教育,要求学童跟随老师诵读文章,和今天人们学外语一样。可是现在的中小学校里,学习科目繁多,不可能要求学生诵读很多古文。而电视上的影视节目,在人们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影响极大。如果在影视里常发生读错字的事,势必带来不良后果。中外文翻译工作,是中外文化交流,特别是把中华文化推向世界的重要桥梁。然而现在翻译界的通病,是重视外语水平而轻视中文基础。我上面所举的例子,不过是大师们【李西兴按: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即《史记》,书名按《太史公书》翻译,我很赞同)的翻译者杨宪益老先生及其夫人戴乃迭女士,均是我非常敬仰的翻译界前辈。我前年回国探亲,在北京还专程去拜访过杨先生】的盲点而已。近年来,我常读些翻译自英文的流行小说,发现文字不通顺的地方,触目可见。汉译英方面的谬误,则更是不胜枚举。笔者恳切希望,网友们能就此掀起讨论,共同在维护中国语言文字的音义准确性方面做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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