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老人与海鸥》原文《寂寞鸥灵》3
有几个喂鸥人见状,赶过来凑热闹。他们模仿老人把面包团放在围栏上,也想来它个风光风光。
老人见状,夸张地退出圈外,头向后斜拗,侧目看着几个模仿者,那神态挺孩子气的。
果然,海鸥不放心陌生人,哗地闪开盘旋,瞅空,叼一块便走,决不久留。这时老人脸上便露出争宠得胜的笑容,大模大样走上前喂食,让海鸥在他手边飞来飞去,引得大家又一阵赞叹。
太阳偏西时,老人塑料袋里的饼干丁空了。他只好站在一边看别人喂,很妒嫉的样子。见有人往水里投食,便劝:"水不干净,海鸥吃了沾那种水的面包不好。"要不就跟几个喂鸥人神吹:"我见过海鸥王呢!比一般的海鸥大一倍,头上有冠子,很雄视。每群海鸥都有领头的,你看,独自在高空飞的那只就是这一群的头。只要它起来,其他的也会跟着上去。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会它们就要回去啦。听说它们歇在滇池边的晖湾里,可惜那地方我去不到。"老人望着逐渐向高空盘旋的鸥群,眼睛在夕阳照射下,闪出几缕企盼的光。
志雄约我再去翠湖看看海鸥老人,说上周他去翠湖边见到海鸥老人,发觉老人精神状态不太好。老人感冒了,两天只吃一碗面条,看上去相当虚弱,背驼得更厉害了。志雄见他站不住,就扶他到公园里坐着歇歇。他坐在石凳上,硬撑着把食喂完,没再久留,去买了一袋饼干就回家了。
几天过去,志雄放心不下,去翠湖边找。等到傍晚,才知道老人已经几天没来了,忙打电话给我。
估计老人病得不轻,又是孤身一人,我们决定不管老人愿不愿,也要找到他家去探望一下。
1995年12月21日
一早,几位与老人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开了探险协会的"野牛号",去马街化工厂找他。寻了几处,问到厂工会退休职工管理委员会,打听"天天去喂海鸥的老人"在哪住。办公室的人惊讶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待我们说明来意,他们叹道:"天天去喂海鸥的老人就是老吴师吴庆恒。你们来晚了,老吴师昨天刚去世。"
我们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月前老人喂鸥的种种神态,还活鲜鲜地在我眼前,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们之所以找了一辆越野车来看他,就是设想,要是老人病好些,便带他去晖湾看看海鸥的歇处,了他一个心愿。现在这一切都晚了,晚了一步!
"老人呢?"有人轻轻问。
"冰着,等他贵州的妹子来。"
"他住的地方,能看看吗?"又有人问。
办公室的人有些犹豫:"我们厂,效益不好。算了吧。"
"我们理解。就看看老人住的地方。"我们一齐坚持。
在几排老式旧平房中,我们寻到老人的家。尽管早打过招呼,但开了门,我们还是没料到老人的家这么简陋。低矮的卧室又黑又窄,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床头地上零乱地散落了一些旧书报、书信和照片,一直落到卧室门外,估计是搬运老人遗体时,从老人身边扯落的。厨房同样小,却空空的,没桌子碗柜,只有一个小凳、几捆干枝。门口有个小炉子,上面放口小锅,锅里用水浸着一缸草药,想必是老人这几天治感冒用的。窗台上有一瓶酱油泡大蒜,几个鸡蛋,脸盆里泡着件衣服,墙上挂着一顶旧草帽,一个我们眼熟的蓝布包,里面装着一塑料袋已经掰好的饼干丁。
邻居见有人来,伸了头看,一位姓包的中年男子说:"老吴师本来不该那么早就走的。他虽然71岁,但身体还不错,天天步行到城里,不大生病,这次也就得点感冒……"
"吴庆恒同志这么多年,很少在厂里报销医药费。他知道厂里困难,不愿麻烦集体,有病都是自己掏腰包抓中药,自己熬来吃。"厂工会的人补充道。
"我看他是太省了。"包师傅接着说,"我住他隔壁,难得闻到他厨房有肉香。他早上起来,烧了水,冲杯热茶就满意了。中午下点面条,或是到食堂打点馒头,吃一半,留一半,晚上喂了海鸥回来,热一热又是一顿。他吃菜省得很,不大炒菜,连咸菜都是自己做的。他嫌买现成的咸菜贵,就去街子称斤大蒜,剥好用酱油泡起。这几个鸡蛋,其实不是他买来自己吃的。但凡手头紧了,买不起饼干喂海鸥,他就买点面粉,打几个鸡蛋合进去,蒸熟,他说海鸥也很爱吃的。他烧的是路上捡的树枝,穿的也是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我说老吴师,你莫省坏了身子。他说没办法呀,不省,海鸥就没吃的了。为了海鸥,他硬是把命搭上去了。就一点感冒,死不了人的。他是常年省吃俭用,才把自己弄得那么虚弱的!"
"吴庆恒同志从不愿麻烦组织",厂工会的人表扬道,"他说厂里困难,还保证发退休工资,已经很难为了。他顶多向人要点旧书报,自己读完,就存起来,积到多了,再卖给收破烂的,换几元钱。昨天,还有个收破烂的来找他,听说他死了,问都不问就赶忙走了。"
包师傅从地上拾起一张海鸥的照片,若有所思地说:"前天晚上,他来找我说:‘包师呀,我要到英国去了。'我说:‘好呀,是不是那头来信了?就快去吧。'我以前听说他外国有亲戚,所以不奇怪。他摇摇头,叹口气说:‘唉!我就是放心不下这些海鸥呀。'我开玩笑说:‘那你就别去吧。'他口气沉重,很无奈的样子:‘不去不行呀。'我开玩笑说:‘那好办,你带一些海鸥的照片去,不就天天可以看海鸥了。'我知道他有一些海鸥的照片,是前年花两元五毛钱一张向人买的,宝贝一样收着。他一听连声说:‘唉呀是了,我咋会想不起来呢!'还双手合十,一再向我表示感谢,然后告别回家。我当时还笑他小题大作,太夸张,没想到他说的是要到‘阴国'呀!"
"他显然是晓得自己该走了,所以前晚睡下时,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昨天早上我们看他房门大开,却不见动静,进去一看,老人已经过世了。这些照片是他翻出来放在身边的。"
我接过这张海鸥的照片,上面印有谁的脚印。人们不会花时间细细料理一位贫寒老人的遗物,几天后它们将被全部清扫焚化。连那个收破烂的,大约也不会想要这些东西。
征得厂里人同意,我们收起了那张照片。
明天是海鸥老人的葬礼。我们觉得,似乎应该做点什么。
在海鸥老人常去的翠湖,我们发布了他去世的讣告,贴在老人常喂鸥的栏干上。有海鸥在讣告上盘旋,但我不知它们识不识字。识字的人看着讣告默默无语,没有一个人知道"吴庆恒"这个名字。老人太平凡了,没有头衔,没有名气,连一张印着名字的流行纸片也不曾有过。
志雄把老人最后一次喂鸥的照片冲洗出来放大了,带到老人喂鸥的地方。许多人立该认出了他--"天天来喂鸥的老人!"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熟悉他的笑容。看着满天飞翔的海鸥,人们无法表达自己对老人的敬意和生死两茫茫的遗憾,便在老人的照片上签上名,说不清是想在老人身边增添一个喂鸥人,还是为陪陪这位孤独的老人。签名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军人,有教授,有"老外",有少数民族。还有几位不愿留名、却留下几十元钱的外地人,要我们为老人买一个花圈--爱鸥人献给爱鸥人的纪念。一位搞摄影的女孩痛哭失声,她年初就认识了海鸥老人,曾想好好拍一组老人与鸥的照片,老人怕她惊扰海鸥,或许还因了被女人"坑"过的往事,不但不睬,还不太友好地教训过她。当她费了很大劲开始接近老人的时候,老人却已离去......
我们把签满名的老人遗照放在草坪上,准备撒食,代表老人再喂一次海鸥。
我们刚放好老人的遗照,未及撒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群白鸥突然飞至,围着老人遗像翻飞盘旋,连声鸣叫,叫声和飞翔姿式都异于往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顾不上撒食,我们赶忙退开。
鸥群急速扇动翅膀,轮流定在老人遗像前的空中,像是前来瞻仰遗容的亲属。
遗像上的老人,凝固着一个它们最熟悉的动作;但它们此刻绝对不是为了觅食,而更像一种神圣的告别。不一会,一些白鸥纷纷落地,竟在老人遗像前面和后面,整整齐齐站成两行,肃立不动,像是为老人守灵的白翼天使。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一会,看到的人都无法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
当我们最后不得不去收起遗像的时候,海鸥像炸了锅似地朝遗像扑过来。它们大张着嘴鸣叫,翅膀扑得那样近,以至取照片的同伴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好不容易才从这片飞动的白色漩涡中脱出身来。
我突然想起这个场面很熟,那些海鸥的表情很熟--那是老人喂鸥时常有的情景:喂到得意处,老人抓一块饼干,丢进自己缺牙的嘴里,一边慢慢嚼,一边对海鸥嘟嘟哝哝说半天。于是,海鸥便会撒娇似地张大红嘴对他嚷嚷,翅膀扑得白光乱闪……
此刻,我真的相信海鸥看懂了讣告,看懂了这张镶着黑框的照片,相信天下万物本是同根同心,相信冥冥中有一种共通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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