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1
景数走在间里古城大街上,速度比任何人都慢。她苍白而疲惫,没有相机背包,不是慕名而来的旅者,而是风尘仆仆的归客。
无处可归的归客。
城楼下人流如梭,她背靠着潮湿的墙壁蹲下来。
“不管以后怎么样,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我也一样。”
十年前在这里说过的话算诺言吧,可惜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失约了。她爱上他,他抛弃了她。
“是景数吗?”她正这么想着,听到有人叫她名字,起身回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昏眩了三秒。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女孩,模样与他七分相似。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挤出生硬的笑容来。
“你女儿吗,真可爱。”
“是啊,来,叫阿姨。”男人拉起小女孩的手朝着她比划,小女孩一脸茫然看着她。
她紧贴在墙壁上,像白色幕布上的墨迹,再也无处可藏。
2
景数是初中时才转学来这个小县城的。她父母是勘探部队的军人,职责是探查各种矿石的痕迹,追逐着矿脉不断迁徙。
她从小跟着奶奶住在省城,五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进了寄宿学校。那时候她父母已经在间里一年,陆续勘察出的矿脉表明间里县境内矿产数量巨大、种类繁多,部队要在此长期驻扎。她在寄宿学校变得日渐孤僻,每到周末还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成绩下滑得厉害。
她父母这才决定将她转学到间里。
她一个人坐火车倒汽车来到这里,刚下车就被惊呆了——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建筑一律不高于五层,城区一半是古城保护区,全是明清时候的建筑,部队家属驻地是始建于明代的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街上卖现做冰激凌的机器前排着长队,服装店里的衣服俗不可耐,人们说着奇怪的方言。学校更不用说,没有塑胶跑道,没有游泳馆,只有青灰色被爬山虎包裹的矮楼以及巨大的黄桷树。
悲哀啊悲哀,早知道在寄宿学校就好好学习了,也不至于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喜悦被此地的落后面貌冲淡了一半,她唉声叹气地穿上宽大丑陋的校服,开始了自己的初中生活。
她便是在这里认识谷戈的。
说起来,她是在与谷戈同班三年后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此时她已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常年在年级成绩榜上排名前三,各种辩论赛英语角奥数班都有她的身影,所有教过她的老师都被她的学习态度感动过,但也无一幸免,通通被她顶撞过。
景数从小被奶奶溺爱,缺少父母管教,是个性格乖僻刻薄的人。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学习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去关心,学习外唯一的乐趣便是讽刺女老师诡异的发型、取笑男老师梅干菜一样的领带。简单举例,她会在英语课上故意模仿老师声望乡土口音让她难堪,也会在市里举办的中学生英语辩论赛上捧回冠军让她欣喜若狂。
有一次她路过老师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说了句,唉,景数啊……然后满屋子应和的叹息。她背着手欢快地跑走了,很得意。
初三时开了化学课,她兴奋极了,受父母影响她小学时就对化学产生莫大兴趣。化学老师是个又胖又矮的黄姓小老头,说三句话就要喘气。
那天实验课上,她企图利用各种化学试剂和铁制造出金子来。悄悄捣鼓了半天后放到酒精灯上加热,并扬扬得意地请人围观。
随着试管里的反应越来越剧烈,老师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让她停下来,她却不肯。她邻座的谷戈站起来要夺她手里的钳子,她瞪他一眼,还来不及说话,试管就爆炸了。
矮小肥胖的黄老师突然变身超人,将围观的同学通通推开后跌倒在地,景数也被人提着衣领扯开,实验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臭味。
扯开她的人就是谷戈。他的额头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渗出一丝血来。他冷冷看她一眼,扶起地上的老师后冷静地让同学开窗户通风。
她犯错后的不知所措与羞愧,被他这么一瞪,转化成了熊熊恨意。
谷戈嘛,常年考班级第二,被她压制的乡下小子。初一的时候长得又黑又小,比她还矮,现在居然比她高半个头了,五官轮廓也清晰起来。不得不承认,长得挺好看……但他的身高优势再加上他鄙视的眼神,让她格外不爽。
你既然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3
景数擅长挑刺,这是刻薄人的天性。她是射手座的,要伤人必是不遗馀力。
她细心观察,多方打听,对谷戈的情况了如指掌后发难了。谷戈是班长,每天要负责喊上课起立等等,她故技重施学起他的口音。在他不为所动后,她开始攻击他的穿着发型:双星鞋、大兵头。第二周的语文测试,谷戈写了一篇论当代中学生的虚荣心来反击,举例某些女同学对耐克鞋的迷恋。
她气得七窍生烟,全班只有她会穿耐克鞋。
“哟,难怪我们班空气质量这么差,熏鱼这种臭东西都在教室吃。不过也情有可原,打渔郎就是该吃臭鱼嘛。”在某天午饭时,她看见谷戈的饭盒里有鱼就高声讽刺道。她听人说过,谷戈家是养鱼的。
谷戈啪地一声把饭盒放下,走到她桌前将双手撑在桌子两侧俯视着她。她虽然心虚,还是仰起头瞪他——我才不怕你。
“幼稚。”谷戈说罢走开了。
那是景数第一次真正领教到“看不起”三个字。
下午第一节是化学课,黄老师又开始讲一句话歇三秒喘气,她正怒气无处发泄,大声嘟嚷:不知道是来上课还是来喘气的。
其实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可惜无法收回。
黄老师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转身背对黑板。那节课他仍然接着讲期末考试的重点,仍然喘息,却没有再抬头看过这班学生,下课后收起教材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坐在座位上等待来自谷戈的审判。
可谷戈没有理她,他追出去接过黄老师怀里的书后扶着他。深冬的风吹乱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头发,谷戈不知低头在和黄老师说什么,两人慢慢远去。
那一幕景数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被那种彻底的漠视瞬间激怒,她想大声喊住他们,心里堆积了更多羞辱的犀利词句,可是抬了抬手,终究沉默的落下。
第二天的化学课黄老师没有来,来的是一位新老师,年轻,讲话很快。他说由我来带着大家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黄老师请假了。
景数无端担心起来。但期末考试近在咫尺,容不得她有杂念,于是一头栽到复习里。
期末考的前一天放假,她在街上闲逛,走到县医院门前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谷戈。他拎着一袋水果径直朝医院里走,景数远远跟着。
县医院不大,他进了内科病房,景数藏在门外。
她听着里面的对话,呆住了。
原来黄老师早就检查出肺癌,他不肯去省城的大医院治,坚持要上课。肺癌的治愈几率很低,他不想把人生仅剩的时间耗费在无穷尽的化疗里。谷戈意外得知了这件事,还多次劝过他。
难怪他讲话那么喘,上课会那么累。
景数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觉得自己脸上刻着四个大字:狼心狗肺。她冲动地要冲进去,却撞到出门的谷戈怀里,谷戈将她拽到院子里才放开她。
“你干嘛,你进去他更难受。”
景数仰头看着他。明明是与自己年龄一样的人,明明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为什么他像会发光一样,闪耀着成熟内敛的光环。
她什么也说不出,转身出了医院。
那次的期末考她依然是第一名,化学满分,同样满分的还有谷戈。
后来她由妈妈领着去看望过黄老师,她深深鞠躬道歉,黄老师笑着说,小孩子嘛,以后好好学习就是了。
小孩子嘛。
谷戈也是这样看她的吧。
这样想着,她更加惆怅。
4
第二年春天,黄老师去世了。学校开了追悼会,班上开了班会。
景数双手死死撑着椅子,头低到立领校服的领口里,眼泪滴在里面穿的毛衣上,浸湿了一团。
清明节那天下午学校放假,她寻到县城郊外山麓下的公墓,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座新坟。她放下雏菊,蹲在墓前哭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去她才害怕起来,墓园已经空无一人,远方的县城开始有灯火点亮。
正当她惶恐不安时,她看到同样捧着菊花的谷戈。谷戈愣了一下,放下花后低声说,走吧。
她急忙扑上去。
前夜下了雨,山路湿滑难走,她几次踉跄撞到谷戈。
谷戈反手抓住她,像牵引迷途的羊一样将她领下山。他的手温暖有力,掌心有硬茧。走到有光亮的地方,便放开了她的手。
手心里他留下的余温慢慢散去,她居然感到遗憾。
那以后景数收敛了许多,一路无事到中考结束。
成绩还没下来的时候她爸妈说让她回省城去念高中,他们的勘探队已经定于一年后转移。她拒绝了,她说她喜欢这里,等他们撤离了她就去住校。
她想留在这里。这座古城有长达一公里的明代城墙,藏在巷子里的兰花店,晨起练剑的老人,人们生活得悠闲而惬意。
当然还有她不想承认的另一个原因——谷戈。
有天她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看书,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七夕就突然红了脸。她只是想到牛郎会不会跟谷戈一样黑而已。
她吃饭会想到他,看见鱼会想到他,经过学校时也会想到他。她起先还跟自己狡辩这是巧合,这种想法频繁发生后,她自暴自弃了。
好可悲,喜欢上一个土包子,还是个看不起自己的土包子。
那个暑假格外炎热漫长,景数觉得自己成了杜丽娘,陷入幻想症的泥潭。
他在干什么呢。他有划船经过荷塘吗,他会场渔歌吗,高中会分到一个班吗。
高一的开学典礼景数代表学生上台致辞时在人群中发现了谷戈的身影,他比两个月前高了黑了壮了,头发却剪得更短。
景数失神就忘词,台下哄笑起来。她脸红耳赤,念课文一样背完下台。
她分明看到谷戈笑了一下。
事与愿违这个词说得好,他们果然没有分在一个班,教室都不在同一个楼层,景数沮丧极了。沮丧不过半月,她发现谷戈申请加入学生会,自己也急忙去报名。
没想到老师找她到办公室谈话,让她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一定在高考时冲击重点大学,为学校争光。她正想反抗,就见谷戈被他们班主任领进办公室,也是这番话,她便点头了。
是嘛,你去不成,我也不去。
真可悲。
有时候与谷戈巧遇,他会说嗨。她慌忙举起手做个打招呼的姿态,他却已走远。他已经原谅她曾经的不懂事了吧,当她是个老同学。他向来是这样豁达的,她却像做了贼,不见他想,见了他又心虚。
好不容易熬到高一结束高二分班,两人一起被分到理科重点班,景数总算如愿以偿。她父母随部队走了,她搬到学校宿舍过起住校生活。
谷戈也住校,男女生宿舍挨得很近,景数很快摸清了他宿舍位置,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很无聊。她郁闷极了,就算在一个班,她却找不到机会与谷戈熟识,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到高二下半期。
5
景数和谷戈长期霸占年级一二名的位置。
她向来数学要弱些,谷戈数学很强。月考的时候她故意答错,这个错误导致她直接滑落到十名以外。数学老师担心地找她,她表示她需要同学的帮助。
如她所愿,谷戈被派来帮助她了。
这是景数能想到的最容易接近谷戈而不被他发现自己不良居心的点子。
谷戈果然是个好人,悉心分析她的问题。她哼哈答应,眼睛却盯着他额头,想要找到当年试管爆炸后留下的伤痕,可什么也没找到,他愈合能力真好。他睫毛不长,但非常浓密,嘴唇上方有细细的绒毛,牙齿白得发亮。四肢纤长,手臂上肌肉的轮廓却很清晰。
“喂喂,懂了吗,想什么呢。”谷戈发现她的心不在焉。
景数眼睛一瞪:“想你呢!懂了啊,下一个。”
谷戈刷地红了脸,见景数一脸正义凌然,只当她在开玩笑,就接着讲下一题。
景数乐开了花。
谷戈终于成了她的朋友。他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上互相照顾。比方景数帮他带早饭,他帮景数打开水,景数帮他补习英语口语,他帮景数分析数学公式。她对谷戈的了解也日渐深刻,他喜欢汪峰的歌,有一个弟弟在本校念初中,他家承包了一个水库养鱼。对比下之下,她的人生似乎泛善可陈,除了永不终止的迁徙。
高中生压力大,需要些绯闻来调节,于是他们成了众人口中的模范情侣。
景数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高兴得睡不着觉。
班主任单独找景数去谈话,她鼻子一哼:你放心啦,就是同学关系啦,好朋友嘛。她扬扬得意地从办公室出来,就看到谷戈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谷戈被叫进去和班主任谈话,她听到谷戈说,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不该早恋,还是你觉得你有分寸!语文没学好吧你!景数恨不得化身咆哮帝。
那以后谷戈对她的态度居然一点没变,还更亲切了些。周末他们会一起逛街,谷戈带着她钻巷子找好吃的。这座古城像被遗漏的珍珠,旅游开发的脚步还未触及这里,一切都还是最完美的模样。
他们在月光下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谷戈像那次在坟山时一样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刻她像任督二脉被打通,洞悉了他的心意。
他们的确是最好的朋友,可何止是最好的朋友。
不知是星座的原因还是她本性如此,她总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她坚信先说出口的一定会吃亏。她害怕碰壁,更害怕自作多情。
谷戈向来是缄默的,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说。他们都是所谓的好学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深谋远虑,苦心经营。
他们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对谣言绝口不提,对绯闻毫不在意。
她有时觉得幸福,有时又万般纠结:他是喜欢我的吧,应该是的吧。
6
高二结束的暑假学校补课,将暑假压缩到七天,时间不够景数到父母所在地探亲。她忧郁极了,谷戈是肯定要回家的,她得多无聊啊。
宣布放假后她在寝室蒙头睡觉,听有人大声叫她。
谷戈带着他弟弟站在宿舍楼下,谷戈仰头笑着说,走啊,跟我去我家玩。景数三分钟就收拾好行李冲下楼,跟着他去了。
客车在山路上盘旋而行,最后将他们卸在山麓。举头四顾,望不见人烟。
谷戈接过她的包,领着她往一条便道路走。
这条路上有牛羊的脚印、粪便,以及浅浅的车辙。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包,突然感觉到凉爽的风吹过来,谷戈停下脚步回头笑着说,你看。
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发,头发弯曲贴在面上,他的面容英俊如神祗。
景数走到他身边,就看到了山谷里那一弯月亮形的水,水环绕着一个半岛,半岛上种满了石榴树,两岸的山坡上分布着许多人家。水库是拦谷而建的,积蓄雨水、溪水,旱时开闸灌溉下游的农田。在月牙最丰满的地方有一座青灰色坡顶二层小楼,那便是谷戈的家。水上漂浮着一排排网箱,是谷戈家养的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羞辱谷戈是打渔郎时他不恼,原来他家境并不差,还雇有七八个工人。他家的鱼养殖方式原始肉质细腻,县城里的饭店与各大厂矿都争相订购,供不应求。
谷妈妈居然知道她的名字,笑着说,你是县里出名的好学生嘛,谷凡说每次你们学校开大会都是你上去讲话。
谷凡是谷戈弟弟的名字。
谷戈将景数丢在家里,与工人们划船出去布网。水库里没有安网箱的地方有许多野生鱼,每天晚上都要布网去捉,第二天早起收网,将网上的小银鱼取下来剖出内脏后晾干,鱼干可以做出各种美食。
景数在厨房看谷妈妈做饭,她在做炸小银鱼,就是谷戈带去学校吃被她取笑过那种。谷妈妈夹起一个吹凉递到她嘴里,她红了脸,原来这么好吃。想来谷戈当初会发火,也是因为她侮辱了谷妈妈细心准备的食物吧。
谷凡热衷于玩魂斗罗,可惜总不能通关。景数小学时就精通这个游戏,她带谷凡打通了全部关卡。
谷凡丢下手柄贼兮兮地说,景姐姐,你喜欢我哥啊?
“你懂什么!”
景数一巴掌拍到他头上。
第二天吃完早饭天阴下来,谷妈妈接到电话,水库边山坡上住的好些村民想买鱼,工人抽不开身去送,让谷戈送去。
谷戈问景数去不去,景数忙不迭点头。
谷戈到网箱捉了鱼放进船里后向水库深处划去,穿过连接大坝与半岛的三孔桥时说,他们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跳水。
景数说,那多危险啊。
“是啊,每年都会有小孩子淹死在水库里,大多数是开闸放水时被引力吸下去的。”
“你别吓我!”景数打了个寒颤,浇起水来泼他。
“哎,是真的。现在我家人都不让我们游泳。你别乱动,一会儿船翻了。”
天越发阴沉,谷戈加快了划桨速度,他大声唱:我从不会轻易许下诺言,也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的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最心爱的姑娘。
“累吗?要不我来划?”景数看他划得轻松,又被他唱得有些尴尬,提议要划船。
“你要能直线划出去三米,我高三给你打一年开水,大学再打四年都行。”谷戈笑嘻嘻把船桨交给她。
“你别看不起人!”景数为他大学四年的话红了脸。她学着谷戈的样子挥桨,可惜不管她怎么用力,船都只是不停打转,不肯前行一步。
谷戈哈哈大笑,拿过桨来往前划,景数挫败极了。
一阵风过,阴沉了一上午的天终于下起雨来,开始是稀疏巨大的雨滴,接着变成瓢泼大雨,水上也狂风大作。船是木制小船,被风刮得摇摇晃晃。
谷戈嘱咐她坐稳,用力将船划到岸边,将船拉到岸上。
那是一个山坳,没有人家,更无避雨的地方。谷戈拿来船上的油布,拉着景数找了块石头坐下将油布顶在头上。雨啪啪打在油布上,水面上腾起水雾,岸边是青青的草,几堆牛粪在不远处被雨水砸得乱七八糟。天地间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响,这真是神奇的景象。景数靠着谷戈,看船舱盛满雨水,船舱里的鱼顺势跃出来落回到水库里,重获自由。
谷戈并不去管,就这样坐在她旁边。雨水冰凉,油布里却像是化学反应一般,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景数,我可以亲你一下吗。”谷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天景数穿了天蓝色的裙子,绑着马尾,面容光洁白皙,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
景数鬼使神差地点头。
谷戈侧过来,俯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那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7
人生充满变数。
高三开学后学习压力更重,两人对暑假的事情绝口不提,一心扑到学习上。考北京某名牌大学是无言的约定,督促他们拼尽全力。
谁能想到呢,高考的头一天景数开始发高烧,烧得她脑子像浆糊一样浑浊。她挂着吊瓶,谷戈陪着她,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两天的考试她咬牙坚持下来,考完最后一科便虚脱昏倒,还是谷戈将她抱到医院。醒来后她难受得哭了,谷戈轻轻摩挲她的头发,无言安慰着她。
分数下来,虽然不算离谱,但与谷戈的差异非常明显。
他的分数报考那所大学绰绰有余,她的却不够。
父母打来电话,让她填报省城的某重点大学,他们工作调回省城了,以后也有照应。她跟谷戈说了这件事,谷戈说你填吧,那所学校工科很强的。
他没有提自己 。
景数知道他在为难。他不可能为她放弃那个名牌大学,她也没办法再复读,复读还是考不上怎么办?况且她没办法在谷戈离开的情况下再在间里复读一年,她不自信自己能撑下来。
本来就是不明朗的关系,天各一方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景数填完志愿后回省城,换了号码后第一个打给谷戈。语气故作轻松,实则悲伤不已。
她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接到谷戈电话,谷戈说,景数啊,我们以后还得同班,需要我帮忙打开水你就说。
他居然为她放弃了去名牌大学的机会。
“阿姨怎么说,她对你期望很高的啊……”
“她不太高兴,但是没关系,其实就是学校名气的差异,专业排名都差不多的。”谷戈的口气略苦涩,却依然温柔安慰她。
“那我等你哦……”
景数挂了电话,心情复杂极了。为他可惜,又担心,他不会反悔吧?
一直等到学校报到那日,谷戈也没来。景数打他电话,无人接听。她看着录取公告上谷戈的名字,双拳握得死紧。
他……反悔了吧。
直到开始军训那天,她电话才响起,显示是谷戈的号码,她接起来。
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她静静听着,一语不发。挂了电话后她才不能压抑的嘶吼起来。
明明说好的。
整整三天她都将自己关在宿舍,一语不发,泪流不止。老师来问她怎么不去军训,看她这个样子也默默退出去。三天后她爬起来回到军训队列,宽大的迷彩服穿在她身上,像用麻袋套竹竿一样空荡荡。
她不能接受。
是这样的。
谷戈当时一意孤行填报了这所学校,父母老师都很反对。在来报道的前夕,他被迫屈服,选择复读一年。
原来一直是自己会错意,原来真的只是朋友。或者是他喜欢她,却没有那么喜欢,喜欢到能放弃自己梦想的程度。他当初放弃是出于自愿,如今坚持也是出于自愿,她没有立场来指责他。
她又换了手机号,不再与任何老同学谈论他,将他的一切痕迹抹去。既然要说再见,就永远不见了吧。
可谷戈的消息还是会钻进她耳朵:他复读后发挥得很好,考上那所名牌大学,全校老师都很骄傲。他在大学里混得很好,有了女朋友。
她却过得不好。她无法再去喜欢任何人,不能再听汪峰的歌,再也不吃鱼。她不许自己想他,却难以如愿,思念着他渡过一年又一年。
他负了她吗?未必。年少时的暧昧情愫,都不曾说出口,哪来辜负。怪罪命运的捉弄吗,的确。可惜命运随你怪罪诅咒,它不会改变。
没有他在身边时间过得飞快。
大四她保送了本校研究生,后来听说谷戈也上了研究生,和那个北京女孩结婚后定居北京。研二那年听说他有了儿子。
景数迷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个说法,她研究生快毕业时去听汪峰的演唱会。她可以听汪峰唱歌,也算是一个进步。
压轴是那首,当我想你的时候。
“可现在我会莫名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
景数难以抑制地痛哭。原来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被时光冲淡。她一直在回避、不想去面对的事,从来都不曾被遗忘。
“生命就像一场告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起点在哪里,在间里,在那个她与谷戈相遇的地方。
是该告别了。
景数害怕回去,可她在怕什么呢,她永远不可能在间里遇到谷戈。于是她收拾行李踏上了归途。
8
那个男人抱着孩子,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消瘦的身体与苍白的脸,问道:“你过得好吗?”
答案不言自明。
“你怪我吗?那次打电话后你就换了手机号,我也联系不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跟你说句对不起。”
她摇头,她不怪他。
“这样说话好奇怪,我们找地方坐着说吧。”
她默默跟着他走进茶馆,他为她要了一杯绿茶。
“好多年没见你了啊,我还是叫你景姐姐吧。姐姐你怎么回间里来了?”
是的,这是谷戈的弟弟谷凡。
“我就想回来看看。”
“……景姐姐,我和我哥长得很像吧,我爸妈都这么说。”谷凡红了眼眶。
她点头,刚才看到他,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学习不好高中念完就辍学了,接手我爸的养鱼事业。我哥走后我爸妈精神大不如前,这个家是该我来撑的。那次给你打电话后我就知道你肯定接受不了,又联系不上你,还担心你做傻事。真的对不起。”
景数一言不发,泪流不止。
她比自己想象的懦弱,却比谷凡想象的坚强。
七年前军训时她接到的电话是谷凡用谷戈的手机打来的。谷凡说,对不起。
谷凡和一群孩子不听父母话跑到水库游泳,恰逢水库开闸,巨大的引力将他们向排水口吸去。水闸下方是深谷,必死无疑的。谷戈为了救他们,体力消耗过度,被巨大的引力卷入闸道里,又顺着水流落入谷底。
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景数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憋了三天,幻想谷戈是选择复读。
这是一个只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在她难以忍受永远失去谷戈的痛苦时,她就幻象一点谷戈还活着的信息。
他上大学,他有了女朋友,他结婚,他生子。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悲伤,还戏谑地想,你做这些事也没关系,我不怪你,不就是移情别恋吗。
说起来他们什么也不是,连喜欢二字都不曾提及,可那又怎样——他们是相爱的。
这七年她的悲伤将他们朝夕相处那六年的所有喜悦都淹没,只留那个油布下的吻,点亮她灰白悲哀的人生。
她还活着,他已经死了,永不能再见。
“那时候本想请你回来参加葬礼,但……哥哥的身体毁坏得非常严重,怕你受不了。”谷凡说不出尸体这个词来。
“这些年我很抱歉,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你。有些事情当时不敢跟你说,怕你更伤心。其实我哥哥喜欢你好多年,从你们初一开始。他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比孔雀还骄傲,却不令人反感。后来他为你放弃去念北京的学校,我家人都很反对,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说这些可能会让你更伤心,但我还是想告诉,我哥他非常喜欢你。”谷凡看着她哭,自己也哽咽落泪,怀里的孩子不安扭动起来。
“姐姐你说你过得很好,我并不相信。可是你知道吗,要是我哥知道你这么放不下他,他一定非常心疼。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你的伤心肯定不比我少一分。我们家也很少提起我哥,太伤心了……去年我女儿出世,我决定给她取名叫谷念戈。你知道,有时候正视失去,才是接受事实的第一步。”
那小女孩长得像谷凡,也像谷戈。
“我可以抱抱她吗?”
景数搂着谷念戈,将头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这个叫念戈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伸手抓景数的头发玩得不亦乐乎。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和这位阿姨会说着话就哭起来,更无法理解为何她会像抱宝贝一样抱着她,哭个不停。
我爱你谷戈,从你拉住我的手牵引我走出黑暗时开始,直至今日,或许还将延续很长时间。
但我会试着往前走了。
对不起啊。
End
苏茜
发表于《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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