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原籍台湾省苗栗县,父母曾东渡日本经商,林海音于1918年3月18日生于日本大版,不久即返台,当时台湾已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其父林焕父不甘在日寇铁蹄下生活,举家迁居北京,小英子即在北京长大。曾先后就读于北京城南厂甸小学、北京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后任《世界日报》记者。不久与报社同事夏承楹结婚。1948年8月同丈夫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故乡台湾,任《国语日报》编辑。1953主编《联合报》副刊,开始文艺创作,并兼任《文星》杂志编辑和世界新闻学校教员,1967年创办《纯文学杂志》,以后又经营纯文学出版社。
林海音的创作是丰厚的。讫今为止,已出版十八本书。散文集《窗》(与何凡合作)、《两地》、《作客美国》、《芸窗夜读》、《剪影话文坛》《一家之主》、《家住书坊边》,散文小说合集《冬青树》,短篇小说集《烛心》、《婚姻的故事》、《城南旧事》、《绿藻与咸蛋》;长篇小说《春风》、《晓云》、《孟珠的旅程》,广播剧集《薇薇的周记》、《林海音自选集》、《林海音童话集》,编选《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此外,还有许多文学评论、散文等,散见于台湾报刊。
二
林海音从写散文开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散文充满乡恋、哲理、亲情,浸润着人们的心。那北京风貌、台湾民情、异国景物,以及天伦之乐、同乡之亲、师生之谊,读书心得,偶闻杂感,都令人兴起缕缕情思。而最令人感动的是:大多文字都流露出作者对祖国母亲的挚爱,对第二故乡北京的怀念。“我漫写北平,是为了我多么想念她,写一写我对那地方的情感,情感发泄在格子上,苦思的心情就会好些。”(《陈谷子·烂芝麻》)她把满腔思恋,倾诉于对昔日亲朋好友的怀念中,表现在北京特有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市场变化的描绘上。至于北京的四季美景,在作者笔下,展现的是一幅幅彩色鲜明的图画:明媚的春,欢乐的夏,红叶满山的秋,鹅毛大雪的冬。“那古城曾倾泻我所有的感情,春来秋去,我是多么熟悉那里的季节啊!”“然而这一切,在这里何处去寻呢?像今夜细雨滴答,更增我苦恋北平!”(《苦念北平》)。作者的绵绵情思,真是“诉不尽,理还乱”!此外对天安门、故宫、景山公园、文津街、虎坊桥、天桥、地坛等地的深情描绘,都洒下了作者相思的泪。因为“那里我住得太久了,像树生根一样。”人同树,没有根是无法生存的。这也是她虽然长住台湾,但她这个人,她的作品却“有浓厚的北平味儿,”“甚至比北平人还北平”的原因。
她自然也爱她的故乡台湾。那里到处可见的相思树、香花,台北的温泉,狮子山的美景,妈祖生日的热烈气氛,高山族少女的恋爱生活……都再现在她的篇章中,倾注着她的温情。而对故乡的英雄,则更是无限崇敬,如《雾社英魂祭》,洋洋数千言,从雾社山民的祖先写到今日雾社的庄严美丽,从山民的自由幸福生活写到日寇入侵后的悲惨命运,又从山民的奋起反抗写到殖民地者的残酷镇压,更从英雄的顽强战斗写到烈士精神的永垂不朽。跨越了那么漫长的岁月,描写了那样壮阔的画面,全文感情深沉而主题深刻,笔势纵横而线索明晰,处处围绕着烈士精神与山河同在这个凝聚点取材,将叙述、描写。议论、抒情熔于一炉,从而使这篇祭文成为一首缅怀英烈的颂歌。
林海音的另一些散文,则注重哲理的探求。如因“窗”的特殊作用而判“窗是有情的”(《窗》),而“门”则是“无情的东西”(《门》);作者通过对“门”的有关成语的种种解释,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写得别具一格。更指出狗仗人势的可憎(《狗》),至于钱,也不是万能的东西,因为它买不到青春、生命的真理(《钱》)。只有春,才是充满希望的,“儿童,春天,希望,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春》)。这些内涵丰富、哲理深刻的散文,是林海音对人生深入观察的结晶。
林海音叙写夫妻情、母子爱、师生谊之类的散文,充满一种真挚。亲切的情趣美。如妻子为尽妇责,好心地把丈夫书桌上乱物整理好,反而引起丈夫的怪脾气,妻子据理力争,丈夫只好认输:“算你赢,还不行吗?”结尾多么风趣而亲呢!《今天是星期天》中的丈夫,为了让忙了一星期的妻子休息,不让她进厨房,他带领孩子们做饭炒菜,把他对妻子的体贴,以及他不会做家务事而闹出的各种笑话,渲染得满纸生辉。作者还常选用一些生活细节来突出这种情趣,如“丑小鸭”们“侦察出父母因熬夜写作而偷吃东西”的物证后,四张小脸冲着“我”要求“赔”的笑剧(《鸭的喜剧》);为帮助学生默默改错误,以不损伤学生的自尊心,她又采用先叫学生一个一个走到操场,让偷球者自己去还球,小偷不敢还;后又用学生和老师一个一个走出教室又一个一个走进来,小偷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球放回原处,虽然老师明知是谁,也不点破,这一组细节描写,显得新颖别致,更体现老师一片爱心和巧妙的工作方法。……这样描写,妙趣横生,充满诗情画意,折射出作者热爱生活的底蕴。
优美的散文,常常是精巧构思的结果,林海音散文构思的特点,是形散神不散。为使散文神凝,她很注意“文眼”的安设,却又不露痕迹。如《贝多芬的力》,作者既写贝多芬父亲的酗酒和母亲的早丧,又写他负担全家生活和培育两个弟弟的艰难,也写他失恋的痛苦,耳聋的打击,以及他立了遗嘱又奇迹般地活了二十五年,直到完成《第九交响乐》才在贫病中逝世。全文紧紧围绕着这位杰出人物对事业的执著追求,把许多有关的片断汇集于“力”这个焦点上,从而使这篇散文凝炼、浓烈,并以它思想的光辉而使读者受到启迪。《辛酸餐馆泪》。《日落百老汇》、《诗的婚礼,诗的岁月》也体观这种构思的特点。有些篇章,用对比突出主题,如《五十两黄金·一块抹布》、《二弦》。但她大多散文,都以清新的文字和素淡的笔调,将一个短小的故事、一件普通的事物,舒徐自如地写出来,让读者得到丰富的感受。
林海音小说则为我们展开更为广阔的生活画面,并以反映我国特殊历史时代的真实面貌而得到人们的赞扬。
林海音特别关心中国妇女的生活和命运。她大部分小说,不管是以北京为背景还是以台湾为背景,处于中心位置的,始终是妇女问题。她的许多反映旧中国妇女命运的作品,既是探讨中国妇女问题的记录,也是寄托乡愁的一种表现形式。如自传体小说《婚姻的故事》描述婆母、姨娘、“我”和妯娌、友人的不同婚姻,“给我无限回忆”。深深的乡愁也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如《城南旧事》就是通过宋妈、兰姨娘、秀贞和爸妈等人物命运的描写,表现作者对北京的思念之情。
描写大陆来台妇女和台湾妇女的生活际遇,是她探索中国妇女问题的继续。她们不是忙于事业而失去家庭的温暖(《春风》),就是为养家活口沦为受人凌辱的戏子(《风雪夜归人》);不是为挣钱送妹妹读书而只好卖唱(《孟珠的旅程》),就是在失学失业的痛苦、寂寥中被变态的恋情吞噬(《晓云》)。而秀惠的自杀身亡,又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台湾下层妇女的悲惨命运(《玫瑰》)……总之,林海音笔下的妇女,不论贫富贵贱,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籍贯出身,“都是一群被虐待者”。她重现了二十年代旧中国妇女和五六十年代台湾妇女的苦难生活,也写了她们的反抗,如歌女玫瑰以跳楼自杀来抗议养母和社会对她的坑害。但大多数妇女的“控诉和抗议是温和与微弱的”(叶石涛语),林海音为被侮辱被损害者鸣不平,却找不到出路。这又一次证明,妇女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个社会问题。
除了描写妇女的生活和命运外,林海音的小说,还反映大陆赴台人员的寂寞、对大陆亲人的思念(《晚晴》)和谋生的艰难(《蟹壳黄》),以及台湾城市贫民不幸的命运(《鸟仔卦》),台湾菜农的困苦生活和望子成龙的心愿(《要喝水吗?》)。而《萝卜干的滋味》、《爸爸不在家》等短篇小说,则是儿童生活的写实。
林海音还写了不少童话,由纯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两本《林海音童话集》,一本为故事篇,有《请到我的家乡来》、《迟到》、《三盏灯》、《哈哈哈)、《爸爸的花椒糖》、《金桥》、《骆驼队来了》、《察家老屋》、《童年乐事》;另一本为动物篇,内有《我们都长大了》、《小快乐回家》、《六趾儿》、《井底蛙》、《不怕冷的鸟——企鹅》。不管是故事箱或动物篇,都充满儿童情趣。作者将浅显的哲理、深刻的主题用小读者乐于接受的形式来表现,都使小读者爱不释手,百读不厌,是寓教于乐的精品。
文学作品,总是通过塑造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来反映生活的。“如果被描写的人物,在某个时期来说,是最具体的个人,那就是典型。”(屠格涅夫语)林海音致力于写人,写人的命运,灵魂,性格,井通过“最具体的个人”的复杂性格,折射出社会的风貌,勾勒出整个时代的面影,这是她作品深受读者欢迎的主要原因。林海音写了许多婚姻故事,却没有一个是雷同的,就是因为不管是哪一代的婚姻,哪一个具体人,都有时代的特点,环境的印记,人物自己的个性。反映清末民初女性悲剧的《烛》中的大妇,明明反对丈夫娶妾,表面上却要赞同;心里对秋姑娘恨得要死,外表上却又显得雍容大度。她的独特性格和复杂感情明显地带有时代的标记,环境的烙印,因为中国社会长期受着封建主义的统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封建宗法思想像枷锁一样禁锢着妇女的思想和言行。在男子为中心的宗法社会里,男人娶妾,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大妇的美德,是对丈夫的顺从,对小妾的忍让和宽容。但被弃的痛苦,对爱情的强烈追求,又使她不甘于默默忍受这难堪的境遇。于是她采取“装病”这个反抗形式,以惩罚丈夫的变心和小妾的得宠。而这种反抗丝毫无损于丈夫和小妾的恩爱缠绵,自己倒由假瘫变成真瘫。她渴望丈夫的爱,而得到的只是他假意的关怀。无疑地,她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晚情》中的姚亚德,是大陆去台人员,在孤独无聊中打发难熬的岁月,日夜思念留在大陆的妻子儿女,托人打听,才知妻子已经病逝,女儿又很难来台,他只得把满腔深情,移于被海员丈夫抛弃的台湾妇女。姚亚德的乡恋和思亲,以及在寂寞中重建家庭的愿望,是由于国未统一,家难团聚这一具体社会环境造成的。作者通过“这一个”姚亚德的境遇,反映了大陆去台人员的“一般”心愿。《玫瑰》中的秀蕙,原是个品学兼优的中学生,爱唱歌,爱生活,可是她却是一个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养女。由于作者把她放在笑贫不笑娼、观光事业畸形发展的当代台湾这个社会环境中来刻划,详尽地写了她的挣扎和奋斗,却仍然逃脱不了当歌女任人蹂躏的命运,才十七岁就自杀身亡。作者在描写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的同时,逐步展示了秀蕙(即后来被歌厅老板改名为玫瑰的少女)纯洁、上进、倔强而富有反抗精神的性格特征,使读者通过秀蕙这一人物形象,加深了对促成她悲剧命运的社会环境的认识。
林海音还常常运用我国传统的“白描”手法,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来刻划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短篇小说《初恋》,就是通过女主人公的语言行动,表现她善良的本性、高尚的情操。她早年丧母,为了照顾年老的父亲和年少的妹妹,错过豆蔻年华。于是父亲特意从大学带回一个助教来家过暑假,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大女婿。她也对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一见钟情。可是他爱的不是她而是小妹。作者用一组细节描写,凸出她怎样由幸福的天堂跌入痛苦的深渊:他约她出来谈话,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但完全意外的结局使她支持不住自己,只好“将肩头靠在大树上”却仍然答应他的要求,劝父亲允许他向小妹求婚,她认为她的退让给心爱的人带来幸福,自己虽痛苦,却值得,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纯洁的灵魂!林海音的成名作《城南旧事》中几个人物性格的刻划,如宋妈、小英子、父亲等也是通过他们的语言行动来表现的。特别是疯女秀贞对恋人的痴情和对女儿的慈爱,全是通过她时而痴呆时而清醒的语言行动来突出的。长篇小说《晓云》女主人性格的刻划,也是通过她的语言行动来表现的。在台湾,一般女孩子,千方百计想找个留洋的丈夫,以便跟着喝洋水。而晓云却不理睬已经留洋而且品貌才学兼优的俞文渊的苦苦追求,这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崇洋媚外者,但她明知梁思敏是个有妇之夫,却不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以致造成怀了孕而不能结婚的悲剧。之所以如此,既有社会原因,也有家庭因素。生活在那个不重视传统道德的社会里,自幼又那么尴尬地度过少年时期,这就造成了她敏感、内向、孤僻、郁闷的性格,这就难怪她与踌躇满志喜好高谈阔论的俞文渊谈不到一块,而爱深受婚姻不幸,却同样敏感、内向、郁闷的梁思敏。作者通过她的语言行动,叙写了她种种挣扎,袒露了她的欲罢不能,才使读者感到她并非轻浮少女。是台湾社会另一类不幸少女的典型。
林海音常常运用对比手法来塑造人物,以显示人物自身的独特性。同是通过母爱表现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我们的爸》以母亲的离婚再嫁来表现她的明智、坚强和对子女的爱心,《母亲的秘密》却以拒绝爱情、牺牲自己的幸福来突出母亲温柔内向的性格和对儿女的慈爱。这种题材类似写法却不同的隔篇对比,人物形象各具异彩。至于同一篇或同一部作品中运用对比刻划形象,更是具体突出。《风雪夜归人》对女主人公李明芳当演员前后的境遇、思想性格则以纵线表达方式加以对比,使读者能触摸到人物思想感情的脉络,看出其前后的变化及形成这种变化的原因,突出李明芳学生时代天真纯朴的性格和对明星的盲目崇拜,以及来台湾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当明星的苦恼和伤感:面对剧场老板和达官贵人的侮辱,她反抗、躲避,失业的丈夫却不理解,反映她生活的贫苦和社会的黑暗。林海音中长篇小说中的对比手法,运用得更加圆熟,既有情节线索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全面对比,也有人物之间某个特征的局部对比。如长篇小说《春风》,就有两条情节线索,一条围绕静文的性格命运,一条围绕着秀云的性格命运,这两条线索自始至终都在强烈的对比中开掘着。静文家境贫寒,秀云则富有;静文用半工半读完成自己的学业,秀云则依靠父亲的供养顺利读完大学。静文毕业后即投入工作,并用自己的工资建立家庭,供应丈夫曹宇平读书,秀云毕业后却随夫冯启光出国,不是为深造或工作,而是作“随件”;静文成为模范校长而受到人们的尊敬,秀云则被称为模范妻子而被丈夫宠爱;静文有强烈的事业心而希望夫妻“双轨并进”,结果反使自己的丈夫成为别人的丈夫,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秀云则把自己溶于丈夫的事业,而使家庭生活美满。这是两条情节线索的对比,也是静文与秀云两个人物间的全面对比。至于人物之间的某些特征的局部对比,更是俯拾皆是。如静文的严肃、认真、勤奋和秀云的活泼、随和、懒散;静文的坚强、进取和曹宇平的懦弱和安于现状;静文的开朗、积极和立美的忧郁消沉。即使是肖像描写,也常常用对比来突出人物各自不同的外貌特征,如静文的小巧清瘦,秀云的高大漂亮,立美(曹宇平的同居夫人)的娇弱柔美等。通过静文与不同人物的不同侧面的对比,她的立体形象就活现在读者面前,而且血肉丰满,令人难忘。
进行深入的心理分析和灵魂探索,运用多种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也是林海音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艺术手法。林海音的许多小说,常常通过“想”、“回忆”、意识流动来叙述故事,表现人物的命运与性格。如《烛芯》,作者以过去和现在交错出现的手法,叙述女主人公元芳的大半生生涯,从抗战前在故乡天津的生活,一直写到现在台湾的新家,其时空跳跃之大,意识流动之活跃,在她的短篇小说里首屈一指。元芳由丈夫俊杰的小别想起二十五年前她与前夫志雄的大别,想起她怎样为了志雄而遭受日本人的拳打脚踢,造成小产,住院也没保住孩子的严重后果,而志雄却在四川另娶了一位抗战夫人;想起来台后他们夫妻三人尴尬而痛苦的生活,以及她和志雄离婚,和俊杰的再婚……通过元芳的意识流动,以及她的沉思与回忆,将大陆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连贯起来,并用台风之夜摇曳不定的烛光点缀场面的交换一一展现,显得真切、细腻、深情。
在某些篇章里,作者则不采用内心独白或全面解剖心理的方法,而是用暗示,把动作、语言、心理活动三者熔成一片,因为想和做、言和行总是密切相关的。如作者早期小说《迟开的杜鹃》中的亚芳,四十多岁还未婚,当表妹为她介绍男友而请她吃饭时,她这顿饭吃得“不知肉味”,表妹问她为何吃得那样少?作者紧接着写道:
亚芳用手按住心口,眉头一皱:“这两天胃不舒服。”其实她的胃何尝不舒服,倒是心不舒服了,“她恨不得立即回到宿舍,躺在冰冷的单人床上痛哭一场”;因为眼前这男子,正是她少女时代在大陆拒绝过多次的人啊!这里,表面看来,是神情动作语言的精工细刻,实际上却是逼真细腻的心理描写。通过这些描写,读者不正可以看出她对当年在祖国北方读书和工作生活的留恋,对来台后飘泊凄苦的无奈,以及此刻急于找个归宿的心态。
有时,每个动作都是说话,每句话都是动作,每句话,每个动作又都是心理活动的印证。如孟珠与许午田相爱后的每一举动、每一段对话,每一缕思念,都暗示两人心理的进展(《孟珠的旅程》)。甚至在没有语言,而且动作很少的场合,心绪的波动也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脸,在默默中,你知道其中的情意
有多少?
——《爱情象把扇子》
还有什么描写,能如此传神地突出一对恋人定情时甜蜜的心境?
三
五六十年代,是林海音创作的丰收期,到六十年代中期,林海音已成为海内外读者敬仰的著名作家了。正是这个时期,西方现代派文学风靡台湾文坛,当台湾现代派某些作家向西方膜拜,宣称只要“横的移植”,不要“纵的继承”的时候,林海音却坚定走自己的民族化的道路,实在难能可贵。
鲁迅先生说:“我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风俗,街头风景……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林海音的散文、小说正是借助于有地方特色的风俗、人情世态,地方风景的精心描绘,从而加深了作品的民族化特色,增添了艺术魅力,而为世界瞩目。如八大处的雄伟,白云观的热闹,护国寺的庙会,香山的红叶,卧佛寺一丈多长的卧佛等等,写的是北京的景,抒发的是热爱祖国的民族情(《骑小驴儿上西山》);至于对北京中秋节晚上家家拜月和分吃团圆月饼的礼俗(《婚姻的故事》),台湾妈祖生日的热烈庆贺、端午节划龙舟的盛况,高山族的恋爱生活(《台湾民俗杂辑》)等描写,也鲜活地表现出中华民族特有的生活画图和情趣。
林海音不仅刻意描绘出动人的风景风俗画,还常常把时代的光彩注入民情民俗中,呈现出这些地方特定的历史年代的真实面貌。如《城南旧事》中群众观看革命学生和盗贼“出红差”场面的描写,既突出北伐失败后反动派对革命青年的残酷镇压,也显现了社会的混乱。《殉》把“仍然留在时代那一边没有跳过来”的妇女所遭遇的包办婚姻和“冲喜”旧俗,写得凄凄惨惨;至于台湾三世、四世同堂的“养女世家,以及养女被侮辱、被摧残的悲苦命运(《玫瑰》),又从另一角度揭露了台湾畸形发展的观光事业的真相。林海音小说中所写的每一件事,每一情节甚至细节,都是富有地方特色的,但又无不打上民族的、时代的和社会的印记。
在民族化的典型环境中,活跃着民族化的典型人物,这在林海音小说中是相当突出的。如《城南旧事》中的宋妈和秀贞,《婚姻的故事》中的婆婆和姨娘,《殉》中的朱淑芸,《金鲤鱼和百裥裙》中的大太太和金鲤鱼,《烛》中的大妇和小妾,《晚晴》中的姚亚德等等。至于对中国文学民族传统手法的继承和发展,几见于每篇作品。她的成名作《城南旧事》,就继承了中国小说结构上的“有头有尾,疏密相间,似断实连”的优秀传统,并运用我国读者喜闻乐见的白描手法,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来塑造人物形象,反映深刻的主题。
林海音的小说创作,虽然注意保持民族特色,但对于西方现代文学的某些技巧,也剔其杂质,取其精华。如短篇小说《烛芯》、长篇小说《晓云》等,就具有意识流小说的某些特点,但又不完全是意识流的作品。它们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吸取了现代派某些表现手法创造出来的杰作。林海音注意把传统的叙述描写和意识流写法融为一体,构成既有民族特色,又有西方现代派色彩的风格,从而使作品的主题更鲜明,人物形象更立体化,这正是林海音创作中精益求精的结果。
林海音创作的个人风格,也是在其民族化的基础上形成的,那就是:朴素、自然、淡雅。
一说起朴素、自然、淡雅,人们常常只想到作品的语言文字,其实,它主要表现于内容的实质,如作品题材、结构、情节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情感真挚自然笃诚,当然也包括语言文字。林海音笔下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刀光剑影的斗争,她写的都是身边事、儿女情、母子爱、师生谊。这些,都是平淡无奇的,她却能对这些平淡的日常生活作出不平淡的处理,寓深意于质朴之中。宋代诗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散文、小说创作何尝不是如此。《思冰令人老》写的是作者在台湾旱冰场观看白雪冰团表演时的所想所盼,却落笔于“我们是从有冰雪的地方来,仍当回到有冰雪的地方去。”这篇文章是那样质朴、单纯,内涵丰富、厚实!小说《城南旧事》,写的不过是宋妈、小偷、疯女秀贞,兰姨娘、父亲等人的生活命运。人是最平凡的人;事,是最平凡的事,都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林海音却能“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发现出美来”(《罗丹艺术论》)。因此,她透过来妈丧失一双儿女却仍然善待东家孩子,看到她金子般的心;透过疯女的表面看到她本质上的可爱可亲可怜;透过小偷的“可恨”,看到他的无奈和可敬,因为太穷,他得让母亲吃饱和让弟弟读书;透过兰姨娘的现在看到她苦难的童年;也透过父亲接济革命青年和导致父亲身亡的事实,看到父亲的所爱所憎。作者正是从这些人们司空见惯的人和事中,发掘出人性的美和人情的美。但是,这么美的人,这样令人难忘的事,这样令人怀念的地方,都离“我”而去了,作者对祖国故土的思念之情,也就跃然纸上。作品的深刻主题正是通过这些平凡的题材表现出来的,而且正以它的丰富内蕴,它的含蓄,它的深邃而拨动读者的心弦。大陆去台人员思念乡土亲人,更是极普通极常见的事,《晚晴》通过一个老人寂寞思亲和他的朋友——也是老人因有家不能归而“投环”自杀的描写,把盼望祖国统一的灼热主题,深埋在思亲的质朴文字底下,从而引起读者无尽的遐想和强烈的共鸣。
这种朴素、淡雅、自然的风格,表现在人物塑造上,更为突出。她笔下的人物,不是淡色素描,就是工笔细雕,她从不用浓墨重彩把人物嵌进油画里。
林海音的小说,其情节结构,也有一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质朴美。就像生活中原有的样子,作者不过把生活中的活人真事搬上纸面而已。这种“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结构艺术,当然是作家深思熟虑、精巧构思的结果。生活是丰富多采的,她的作品在结构上也力求变化多端,给人种种新意。有的以书信体结构情节,突出人物的心灵美,如《萝卜干的滋味》;有的用讲故事的方法构小说,如《婚姻的故事》,作者把几代人的不幸婚姻,讲得详略得当,写得真切感人;有的以曲折迂回的方式表现主人公命运的多变,如《烛芯》;有的开门见山直叙赴宴的感受,如《春酒》;有的顺写(《继母心》);有的倒叙(《初恋》、《兰色的画象》);有的倒述、插述并用(《某些心情》);有的采用几个人物分别立传的结构方式(《我们的爸》);有的直叙到底(《一件旗袍》、《台北行》、《阳光》);有的简洁明朗,像速写,如短篇小说《再嫁》、《冬青树》;有的铺陈委婉,如长篇小说《晓云》)。即使都是长篇小说,也因不同题材而采用不同的结构方法,如《城南旧事》通过五个系列故事表现一个主题:故上之恋,别离之憾。《春风》则通过两个朋友的不同命运为主次线索的结构方法,表现由大陆去台湾的知识分子事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孟珠的旅程》则采用一种更接近于散文的写法,因而显得更为自然、质朴,并带有一种女作家所特有的温柔细腻的笔触,将歌女的悲欢,姐妹之情,男女之恋,都在舒徐动人的叙写中得到最完美的艺术体现,读来令人思绪万千,感慨不已。
林海音作品的质朴自然,还表现在她深挚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像一些作者忸怩作态故作多情,而是把自己火热的心、全部的情熔于作品,把自己的爱与恨倾注在人物的际遇中。这种感情首先表现在她对祖国的深情眷恋上。她许多写北京风土人情的散文和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都是乡愁国恋的见证。但在正文中却不露痕迹,而让这种真挚诚笃的深情,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间。而以台湾为背景的小说,则让这种情感涌溢于她笔下人物的思绪中:
立明切然没有听见,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在想幼年去过的
西湖和昆明湖。记忆里,昆明湖好像比较清楚些,石舫和铜牛,一
口气直上排云殿,居高临下看湖水,绿荫深处一只翠鸟……
——(《春风》)
安立美之弟安立明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可他站在台湾的大贝湖旁,想的却是杭州的西湖和北京的昆明湖,想得发痴,听不见近在身旁的外甥女几次问话。而女主人公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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