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08-02-09
:“懂事明理的知识分子大概不会作为纯然的娱乐作品而读……虽说贵国评论家的文章常常令人觉得不对镜头,又令人感到不小的不安”。(见中岛《<围城>论》,载《钱钟书研究》第二辑)
如中岛所说,“不对镜头”的例子确实存在。就连那些知书明理的知识分子,放下《围城》接看五十集流行电视剧,恐怕也要头晕一阵,辨不清方鸿渐与王沪生了。为此中岛引了赵辛楣的感喟:中国真厉害,天下无敌手。话虽这么说,我却相信《围城》自有一种超越品格,不至于应合鲁迅的名言:什么东西进中国就完了,如浸入染缸而面目全非。
一路想去,我又得了几段杂感——既为了结上篇未尽之兴,也算是同中岛先生唱和吧。尽管我有些与之相左的看法,却很赞赏他的研究态度,即希望《围城》的主旨意蕴,不要在如今的喧闹声中继续被冷落下去。
六.关于《围城》的用典。中岛文章提及,他造访钱府时曾蒙主人赐教,得知“围城”一词最早出自《战国策》,经司马迁征引入《史记·鲁仲连传》。文中之“城”原指赵都邯郸。但钱先生又说,“围城”作为词语入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中岛于是想到其它古例,如《左传》记载的“围固城”,以及蔡文姬《悲愤诗》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之句。因为《围城》的写作正值日本侵略中国,中岛便揣度《悲愤诗》中描述的景况(“乎士人脆弱,来兵皆胡羌”)可能更符合小说的寓意。偏偏小说自身罕有这方面的象征意味。晤谈时钱氏也未论及《悲愤诗》一节。苦思不得解,中岛只好认为那是先生对于“胡羌来的东夷人”特别细心地加以关照了。
我喜欢这段参禅般的对话。钱先生手执《史记》, 提醒客人别忘了《围城》与中国古典的可能联系,随即又指出索隐工作中未可貌取皮相的问题——窃以为这正是以言破言,非道说道了。联想钱氏治学一贯作风:他一方面要求参印比较各类知识现象,所谓“网罗理董,俾求全征献”;(《管锥编》854页)另一方面又坚持对个案的不可遽信态度,强调以循环阐释的方法,达至“意解圆足而免于偏枯”。(同上,171页)这里我不敢说能解答中岛的难题。但也确受先生启迪,对《围城》里主要人物的起名用典发生了浓厚兴趣。既然先生讲过,做学问要“不耻于支离事业”。下面我便把自己见到却又无法圆解的一些例子简要托出,与中岛先生及广大读者共参。
首先,书中赵辛楣与唐晓芙的名字,似乎双双来自《楚辞。九歌》。歌中“湘夫人”一节有句云,“桂栋兮兰<SPS=0581>,辛夷楣兮药房”。此处的辛楣指香草作了户楣,寓高贵堂正之意。书中的辛楣,幼年曾得女相士夸赞,说他有“南方贵宦之相”,(56页)即暗合其名。又按,清代名儒,嘉定人氏钱大昕,亦号辛楣。《九歌》“湘君”一节又唱道:“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说的是古代理想主义者干傻事,下河去寻旱地薜荔,爬树为摘水生芙蓉,原本是“固不得矣”的徒劳追求。依此典,方鸿渐与唐小姐这朵“初日芙蕖”命当无缘。难怪书中的晓芙一旦分手再无音信,连梦也不托一个
苏文纨之名,意在示其文采昭然与品质洁白。虽乏古典用例,却有钱氏评点“洁白”的一段文字。其中比较了哥德的伪洁论与墨子的所染论,又引谢惠连的《雪赋》道:凭云升降,从风飘零,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管锥编》1296页)若将此诗注释苏文纨在小说中的际遇,岂不像她的“十二钗正册判词”?
方鸿渐之所以姓方,《管锥编》里亦有“圆方论”作根据:西方古称人之有定力而不退转者为方人(huomocubiculare),后称骨鲠多触杵者为棱角汉,现代俚语则呼古板不合时宜为方(sqare)。又举王充、桓宽、淮南子等中国名家例子,备说“贤儒乃世之方物”、“孔子能方不能圆”、“智圆行方”,以及“头方命薄,不足以扇知己”的道理——足见方鸿渐这乖戾之人,天生不会随世轮转。比不得那些“脚跟无线”的书剑飘零之士,更学不来“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周万匝无已时”的所谓琉璃蛋子胡旋之术。(《管锥编》921-930页)
方家父子,<SPS=1708>翁与鸿渐的取名,均与《易经》大有瓜葛,值得《围城》研究诸家注意。可惜学生不谙此道。唯见钱氏著作里频繁评点引证《周易正义》,尤其多处涉指“渐卦”卦文——中含六项变象,即“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鸿渐于木,鸿渐于陵,鸿渐于阿”。卦中之鸿,是为一只水鸟。它由海上飞来,逐次栖临滩头,岩石,陆地,林木,山陵与水边,仿佛经历了一场犹豫不定的寻觅游戏。其中“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管锥编》35页)像是隐含了“夫婿离家出走”的小说结局。另外第八章方鸿渐与孙柔嘉至香港成婚,忙乱中确有一段“妇孕不育”的虚惊插曲,令人猜测它与占卜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