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某一天,母亲过世了。我叫她母亲,但按照血缘关系,她其实是我姨妈。当年我亲生父母家里太多孩子,他俩都是工人,据说家里吃不饱饭,就把我送给了条件好又没有孩子的姨妈。姨妈年轻时当过兵,落户在另一个小城。两家不住在同一个地方,倒有利于保守秘密。
母亲去世时74岁,诊断出癌症后又苦撑了一年多。我在她离世前五六天到家,所以,我俩最后在一起的几天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我上次回家还是四年前。因为疫情,四年中我没能回家。我一直担心她等不到我,但她还是撑到了我回来的时候。和四年前比,她的体型似乎变小了很多。因为瘦,她的皱纹又深又密,但她的眼神简单得甚至有些懵懂。她躺在那里,像个面容因某种古怪疾病发皱了的孩子。每当我往她的床边走近,她都会费力地朝我伸出手。于是,我就握住她的手,在她床边坐下来。她没有多少力气说话,我们相处的主要方式就是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大部分时间,她昏睡或是闭目躺着,我尽量不去打扰她。我知道有时她闭目躺着并不是困倦,只是在默默地忍受痛苦。姨父告诉她,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吧。但她很少大声呻吟,她一向是个好强又注意形象的女人。
从病房狭长的窗户看出去,是典型的故乡风貌——灰突突的天空下粗陋的楼房顶杂乱错落,街边竖着乱七八糟的广告牌的钢架和灯箱,街上的机动车辆、电动车和行人纠缠成一团,看起来很喧闹,但我几乎听不见声响,于是这番喧闹嘈杂的景象就显得很怪异、阴郁。当瞅着这样的“风景”发呆时,我会想起小时候的理想。我的理想是逃离这个地方。我当时觉得省城郑州是最远的地方,所以我总在猜想从哪条路能逃到郑州去,远离那些骚扰我的坏孩子。但我始终没有勇气逃走,因为胆怯,也因为正闭着眼睛、独自吞咽痛苦的女人非常爱我,那个有点儿软弱的姨父也对我好。我平常是叫他“爸”的。但我知道,他和真正的爸不一样。在我心里,他只是姨夫。我的痛苦是在学校里、在外面,因为那些不断欺辱我、骚扰我的小孩儿。在家里,我的日子还是好的。很长时间里,我生活在这种分裂状态中,不明白为什么我得承受这些。我想,这样的生活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大概就是我的漠然。我习惯了漠然,漠然地对待人与事,漠然地隐忍。因为,当那些孩子孤立、嘲笑或是追打我的时候,我学会了漠然地忍受,发现那样会比哭好过一些。
我和姨父轮流看护着母亲。我有点儿不敢直视她。此时衰弱的她和我记忆中那个人太不一样,我担心此时的印象太过强烈,会抹去她以往的影子。曾经,她是个利索灵巧的人,是人们眼里那个讲究、爱美的女人,甚至说得上有风姿……她走的那一刻刚好是姨父在她身边,我当时被替换下来,去医院餐厅吃晚饭。可我有点儿食不下咽,没吃到一半就离开了。起初我还走着,但经过住院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时,不知为什么,我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我感到心慌。等我跑上楼,她已经走了。姨父这些天也已经变得形销骨立,他那双黯淡、塌陷的老眼绝望地看着我。我们俩同样震惊,同样茫然失措。但我们甚至没有抱头痛哭的机会,因为护士、医生开始忙活,给我们交代这些那些,他们技术性的娴熟、冷漠反倒冲淡了我们的悲伤和惶恐。
接下来是葬礼。因为家里太小,楼层又高,不便让亲戚们登门祭拜,我们就在县殡仪馆租了个小间做灵堂。关系比较近的亲戚都赶来了,包括我的另外两位姨妈和一个舅舅。我生母没有来,因为她几年前已经过世了。她也是身患癌症,但不是肺癌。
主事的亲戚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安排我。一方面,我的身份是儿子也是外甥。另一方面,他们感觉到我不是那种容易说话的人。他们对我说,我还是应该行孝子礼、披麻戴孝,也就是说身穿麻布长袍、头缠白布条,终日跪在灵位前,等每个来吊唁的人慰问……但我告诉他们我不会这么做,我说我不想这么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觉得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虚礼。他们听我这么说很愠怒。我也不愿和他们争执,只是找了套黑衣服穿在身上。我觉得姨妈和舅舅们大概会在心里暗说,毕竟不是亲生的啊!我从他们的神情能看出这种思虑。他们尽可以把我想象成不孝的养子,我也没有必要向人证明我的感情。只有姨父站在我这一边,他说:“孩子在国外待久了,不一定非要照这边的规矩,该尽的孝心他都尽了。”但我在心里反对他说的话,我没有尽过什么孝心,我多年都不在他们身边。可我也不想反驳他,我不想说话,更不愿意参与到那些商讨某些礼仪细节的争执、吵闹当中。我看起来可能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人。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还会把遗体保留两三天,让亲友看看遗容,但现在一切都在催促着你赶快把事情处理掉。我母亲在去世第二天就被火化了。她的遗体被推进焚化炉里那一刻,姨父的身子突然瘫下去,我赶紧抱住他,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在灵堂里,和她有关联的是那盒骨灰和那张遗像。那大概是她40岁左右拍的照片,神情微微含笑。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她也是个能干的女人。就像姨父说的,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走了,也就没有家了。母亲没有生过孩子,因为我没有结婚,所以她也没有儿媳妇。亲戚们说幸好表姐妹们也来了几个,才有人哭,不然多难看。这几个表姐妹好多年不见了,有的看起来只是面熟,两个年纪小的我则根本不认识。当然,我生母家里最年长的姐姐也来了,我是说我的亲姐姐。她代表那个家庭来参加姨妈的葬礼。她忧愁地对我说:“爸身体也不好了,来不了,来了精神上也承受不住。”我们没有机会多说话。她看我的眼神暗含着责备,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参加生母的葬礼,如今也没有提出去看望生父。
第一天来的亲戚最多,表姐妹们哭的声音很尖厉,那声音让我很难受,因为我觉得她们把这当成了义务的表演。而且,她们的哭喊越发衬托出我的“冷漠”。第二天,她们的声音低下来,干涩无力。没有人的间歇,她们开始说话。第三天,在有人来的时候,大家只是低垂着头。人少的时候,她们还问我一些有关美国生活的问题。我的姨妈和舅舅大概觉得渐渐和我熟络了一些,开始提我生母的事情,说她后来是多么记挂我,多么想见我……
看着母亲的照片,我总是想起她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当然,那是在我长大以后。她说,别人的母亲为自己亲生儿子能做的,妈妈也都为你做了。她这么说不是要让我感激她,而是希望我不要去怨恨我的生母。但她不知道我纠结的不是自己缺少什么,而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见到我的生母时,我也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为什么是我被送走了?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我看起来什么都不缺,而且比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们都过得舒适,也许母亲和姨父对我比亲生父母还要好,毕竟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但我的童年并不是只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有屈辱、抑郁和茫然,因为周围的孩子嘲笑我、欺负我,倒是这些粗野的孩子首先向我揭示了一角真相。
第一晚守灵,还有几个年长的亲戚待到后半夜。第二天夜里,亲戚们都被安排去附近的旅馆休息了,只有我和姨父在灵堂过夜。虽然是早秋,但夜气已经很凉。又空又凉的夜,姨父和我聊些往事打发时间。姨父讲起我小的时候家里炖大锅鸡吃,每当鸡炖好,母亲就先给我盛一大碗,碗里一定有鸡肝、鸡胗这些独一份的东西,还有一只鸡腿;他也提起母亲给我暖被窝的事,说那时冬天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电热毯都没有,母亲怕我睡凉被窝,她总是自己先钻到被窝里把被窝暖热,再把我抱进去。姨父说得动情,说还不光是暖被窝,我被抱来的时候还很小,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一般还没有断奶,母亲没生过孩子、喂过奶,但看过别人喂,所以她给我喂奶瓶的时候,一定要学着别人喂母乳的姿势,把我揽在怀里喂,说这样孩子才会觉得亲。“说实话,亲生的妈也不一定能做到她这地步。”姨父感慨道。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说的话,但他以为这就是我儿时生活的全部?在他的记忆里充斥着这些温情、幸福画面,但我自己的记忆里并不是这样。但我恐怕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
我眼前这个衰老的、心碎了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温良的男人。我印象中他从未和我母亲吵过架,他从没有对谁吼叫过。他当然也有悲伤、愤怒的时候,甚至有过精神上的危机。我不知道他如何独自消解掉那些东西的,就像他不知道我童年时的困惑和挣扎一样。这些天,我们一直待在一块儿,两个孤独的男人,在一群来往穿梭着忙碌的人中间,面对着人生最可怕的损失……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如何应付那件事的:他容忍了一个男人最无法容忍的事,无非是因为他不愿意伤害她,无非是因为爱,那种已经深入骨髓的、变成了惯性的爱。
我们也谈到姨父将来一个人如何过活的问题,这是不得不谈到的问题。他说他不想去美国拖累我,他也不会习惯那么个新环境。如果他动不了了,就想去养老院待着,那里起码有同龄人做伴儿。这倒是符合我的心思的,因为我从没想过要他或是母亲去美国和我一起生活,我无法习惯再和家里的老人共同生活。我过去还担心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自己这样说出来,我感到暗自释然。我说,离动不了还远着呢,现在就是怕他一个人在家生病或是摔倒了,没人知道。我建议找个乡下的亲戚过来和他一起住,算是照应,每月给人家点儿钱。他说怕和别人住一起还不习惯,再想想吧……
第三天夜里,姨父那张脸肿起来了,脸色青灰,很可怕。我劝他回去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过来。姨父起初不愿走,我说如果他高血压发作病倒了,等于给我添乱,我的回程就可能被耽误了。我的话起了作用,因为他最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快夜里11点的时候,他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
我一个人待在冷飕飕、空荡荡的灵堂里,反而觉得安心一点儿。至少,我现在不需要试着安慰另一个人。我从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但我此刻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是觉得周围存在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是母亲留下的什么,像是空气里飘浮着她的什么——气味?目光?我不知道。但一定有点儿什么。我还有个荒唐的想法,就是觉得她如今有了超能力,如果我在心里想对她说什么,她就能感觉到。所以现在是我俩单独在一起了。这种想法很可笑,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感觉。我想她此时明白了我没有说出的惭愧,就是我那么久都没有回来。其实,我在外面的时间久了,确实越来越少想起她——这个抱着我、曾用体温给我取暖的女人……我想到她躺在病床上总是朝我伸过来的那只手,她大概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手,但我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才给她这个机会。
我现在终于能随意地哭了,不担心被人看见,不担心有人突然在我想哭的时候走过来说些安慰的话。谁能安慰得了一个置身于死别中的人?那大约是人世间最深的孤独。如今,最让我悲伤的并不是她死了,也不是我的遗憾,而是那种令人恐惧的空虚——一个对你来说曾那么重要的生命突然消失、它留下的痕迹也会慢慢淡去直至全然消失的巨大的空虚。我想到给予我生命的那个人,我的生母,我对她更不熟悉。据说她最后两次住院时想见我,但那时候我回不去,我还没有拿到绿卡,刚找到工作,如果我回去,我很难再回到美国,我可能丢掉我的工作。当然,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地回去,然后再想办法申请通过其他途径过来,但这会很困难……她走得很急,所以我甚至没有接到病危的消息。当我得到她的消息,那已经是死亡的消息。他们说她最后一次出院后,看起来情况不错。一天晚上,我姐姐正给她洗脚,她的身子突然就歪倒下去。她去世后,我的亲生姐姐联系了我。我没有回去参加葬礼。既然她已经走了,我回去看一眼死去的她,那又有何意义?
我很疲倦了,把姨父的黑色棉背心盖在身上,靠在椅子上想睡一会儿。就是这意识蒙眬时候,我觉得一个身影悄悄地出现在灵堂门口。我腾地坐直身子。我朝门口看过去,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儿的确有个细细高高的影子。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确定那是个上个年纪的男人,不是鬼魂。随后,我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
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人一直站在门外没动。我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可直觉几乎立刻告诉了我他是谁。在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神情,他还能是谁?
那人个子很高,想必年轻时是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但老龄的衰弱让他的身板显得有点儿单薄、伛曲,像一株干缩了的高大植物。他神情谨慎,没有直接走进来的意思,而是站在灵堂门口等待我的反应。他有点儿讨好地看着我,大概从我的神情里看出我并没有阻拦他或立即赶他走的意思,才慢慢跨过门槛。他就这样迟疑着进了屋子。他先看了一眼灵堂正中间的那幅遗像,但立即把目光移开了。然后,他看着我,想对我笑,但又笑不出,一副不知要哭要笑的古怪神情。我决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等他开场。他似乎在揣度我的心思,最后确认我没有强烈的敌对意识,才对我点点头,介绍说他姓郑,是我母亲的老朋友,从外地赶过来的。他说话慢条斯理,语调平和得让人觉得温柔。我悄悄打量他,他很整洁,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和黑皮鞋,白色的头发向后梳着。无论从装扮还是说话的态度来看,他都不像这个小地方的人。
“你是小栋吧?你妈过去经常说起你……我是说过去我们共事时。”
“是吗?”我冷淡地问。
“是啊,她经常说起你。”他重复了一遍。
我没回答。
他又看了一眼摆放在桌子上的遗像,仿佛突然被什么击打了一下,颓然地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她走得还安详吧?没受太大罪?”老头儿再开口时,问起我母亲离世前的情况。
我有点儿犹豫要不要理会他,最后还是回答:“走得很快,没受太多罪。”
他蓦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我母亲的遗像,痛心地说:“书英,我没能赶到,没能赶到去看看你……”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惊诧,又退回来,有点尴尬地垂手立着,看了我一眼,就像瞬间从一个冲动的年轻人掉进衰弱、颓唐的晚年里。
“我母亲住院时不想见任何人,她需要安静。”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这得问她的意思……”他说,但语气显然有点儿怯懦。
我生气了:“这不用问她,家里人就在跟前,看得出。”
他嘴唇抖抖,想说什么,又吞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那个温和得让人怜悯的老人的样子:“也没什么。其实,就算我赶到医院,也不一定能见上面。”
“你选的这个时间挺好。”过一会儿,我嘲讽地说。
“我来两天了,我从老同学群里看到她过世的消息,就来了。”他说。
我吃惊地看看他。
“我就在附近,有时在外面转转……”他说。
我明白了。他知道他们不会让他进来,这么说,他一直在观察,想找个机会。
“你住在哪儿?”我实在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就在花园宾馆,走过来几分钟。”他说。
“嗯,那挺近。你不是要去祭拜吗?”我装作有点儿厌烦地说,“那就快去吧。”
他听了连声道谢。
他走近上面摆放着遗像的桌子,只身立在空空荡荡的灵堂中央。这个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谁,而他似乎也很快明白了我知道他是谁。这真是奇怪的事。难道当两个人和同一个人亲近,他们会经由这个人获得某种奇特的联系和相互感知的能力?我扫了一眼他的背影,觉得他在母亲那幅年轻的相片前更显得衰老、可怜。他是一个老人,而她现在是画像里正当暮春之年的女人。那个比他还衰老、受尽痛苦和折磨的女人已经走了,也许他没有看到她,如今只能对着这幅像,对他俩来说反倒是一件仁慈的事……
我知道我不应该让这个人进来。我姨父最不想看到的人大概就是他。但我不可能把他赶走,当她的灵堂近在咫尺。我可以做很多更绝情的事,譬如不去看望我的生父,不去参加生母的葬礼……但我没法把这个在灵堂外徘徊、观望了两天的绝望的老人赶出去。
这时,我看见他缓慢地跪下了。真正双膝着地式的下跪。他的老身子骨大概不能完全靠膝盖支撑,所以他的两只手臂也支撑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要趴倒在地。他跪了有一会儿了,我不时瞥一眼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跪在那里是在诉说什么,还是在哭。他年轻时应该完全是另一副样子,我差不多能想象,而今他老了,显得干瘪、可怜、小心翼翼……我竟然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我忐忑不安地朝灵堂门口看着,怀着一种替人望风的心态,希望姨父千万不要突然回来。
后来,我干脆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把灵堂留给那个老男人。院子里一片昏暗,因为唯有的三盏灯柱发出的光异常暗淡,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像垂暮的生命。越过院子的矮围墙,我眺望着街上孤寂的路灯,试着回想那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大概是我10岁左右的时候吧,我母亲那时刚过了40岁?有一周或是更长的时间,我没有看到母亲。放学回到家,家里只有姨父。姨父很少说话,只是给我做好饭,嘱我吃好早些去上学、去做作业、去睡觉。但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和我一起吃饭、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吃饭。问起母亲,姨父说她出差了,但我隐隐地感觉不是这样,我猜测母亲得了什么怪病甚至突然去世了,是不是姨父和其他人都在瞒着我?后来,母亲回来了。我问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说她去外地办采购去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母亲和姨父之间和以前不一样,他们几乎不交谈、不正视对方。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家里的异样。同样,外面的人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邻居、亲戚们的眼神有点儿躲躲闪闪。不久后,那件丑闻就传遍了县城:母亲跟人家跑了几天……“跑”,在我们那儿的方言里,就是私奔的意思。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模样。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去打听。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谜,一个肮脏的、令人羞耻的谜。知道那件丑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也不理睬母亲,不仅因为她做了一件让我们家庭蒙羞的丑事,更因为她竟然曾有过抛弃我和姨父的念头。但最终,一切还是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你用三个月没法摆脱的屈辱和痛苦感,总可以用一年或者两年来摆脱……
很多年以后,那件事像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其实,我几乎不再想起曾有这么一段插曲存在。偶尔这件往事从心头掠过,也像一片无意义的陈旧信息,不再勾起任何情绪。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出现,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而他出现了,我却没有把他赶走,甚至连一句责骂的怒话也说不出。
虽然他上了年纪,但我也能看出,他和我姨父不是同一种男人。我姨父是憨厚、质朴的男人,而这个人年轻时应该是那种颇讨女人喜欢的、爱修饰的男人吧。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时候,他穿的还是风衣和皮鞋,而不是老年人常穿的松松垮垮的便装和布鞋。
外面实在太冷了,也许是一天里最冷的时辰,我又回到了屋里。那个男人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他站得离遗像很近,两只手扶着那张桌子。他看起来还是太老迈了,让人难以想象他年轻时曾做过那样的勾当,差点儿带走母亲,彻底毁了我和我姨父的生活。
“你拜完了吗?”我朝他不客气地喊了一声。他在这里我的确感到不安,因为万一有人过来,会非常难堪。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转过身。
“拜完就走吧。”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我有“义务”对他强硬一点儿。
他“哦哦”地点着头,终于离开了那张桌子。他缓缓走到我身边,搓着手,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这副样子让我突然又有点儿可怜他。我对他说:“我爸可能一会儿就过来了,平常都是我俩在这儿守灵。”
他听我提起我爸,脸色有点儿变了。
我说:“你是看到我一个人在这儿才过来吧?”
他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赶人?”
“我不知道……就是试试。”他嗫嚅着说。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儿更难听的话,替我姨父、我的家庭。但我却没有该有的恨意,也没有力气。
我以为他会走,但他又像是没话找话地对我说:“你母亲去年给我打过电话,她刚诊断出癌症那时候。”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保持着联系。
他看出了我的讶异,解释说:“我们也好多年没有联系,就是两三年前,因为老友群才又联系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沉着脸,像一个难堪的儿子该表现的那样。
他接着说:“我们每年打一两次电话,就是确认对方还活着。每次打电话,她都会说到你,说你在美国回不来,她多想你……我好像也觉得和你熟悉了。刚才看到你,我觉得你和她说的一样。”
我沉默不语。过一会儿,我冷冷地说:“我也知道你。”
他尴尬地“哦”了一声,微微转过身子,不再对着我。他说:“你知道吗?当年你母亲离不开家,主要是放心不下你。”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当年”是什么意思。
“她很难过,天天挂念你……她太挂念你,你那时还小。”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我猜她肯定没对你说过……”他没再说下去,泪水从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淌下来。
“你走吧。”我又催促他说。
“好。”他答应着,迟疑地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假装没有看见那只发抖的手,眼睛看向门外。
他的手迅速缩回去,又向我道谢。我站着没动,没有送客的意思。他自己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凝神看着母亲的照片。我想,这一定是那件事发生后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已届中年,那么平静,脸上有残留的青春影迹和将至的衰老。是真的吗?她当年是为了我而回来的?我猜,她不想让我被二次抛弃。如果我被生母和养母都抛弃过,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人?从照片里的那张脸上,从她平静、满足的微笑里,我什么也看不出。对她来说,也许这最终是件好事,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爱那个人,谁知道呢,关于她,我知道得太少。
我凝神看着母亲的相片,有点儿恍惚的时候,听见有人走进屋子里。我起初以为那个人又回来了,恼火地擦擦眼睛,但转过头看到的却是姨父。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惊讶地问。
“刚来。”姨父说。
我偷偷注意他的表情,发现他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我说:“不是叫你回去多睡一会儿吗?”
“也睡了四五个小时了。”姨父说。
接下来很久,我们俩都没说话。
姨父先开口了,让我回家睡会儿。我说不用了,我刚刚在椅子上也眯了一会儿。
“没有人来吧?”姨父问。
我怔了一下,说:“没有。”
姨父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最后一晚上,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随后,他走到灵桌那儿,开始拿一块布擦拭母亲遗像的相框。相框上肯定不会有什么灰尘,但他每天都会找时间擦一下,我觉得他只是想找个理由靠近它、抚摸它。
我还在想着他刚才的问题,寻思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个问题……我从背后打量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擦得比以往更仔细,动作更慢却更用力。他擦了很久,像是要擦去相框上的某种痕迹。
【作者简介: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作品刊发于《收获》《当代》等文学期刊。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在北方》和散文集《惘然少年时》等。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中国作家》新人奖、《上海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大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奖项。作品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及《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短篇小说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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