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一个民歌手,在洲渚的丰草间遇见关关和鸣的睢鸠,——于是有了诗这篇文章原文,和遇见有关,急

如题所述

  《遇》——张晓风

遇者,不期而会也——《论语义疏》



生命是一场大的遇合。
一个民歌手,在洲渚的丰草间遇见关关和鸣的睢鸠,——于是有了诗。
黄帝遇见磁石,蒙恬初识羊毛,立刻有了对物的惊叹和对物的深情。
牛郎遇见织女,留下的是一场恻恻然的爱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里再版又再版
的永不褪色的神话。
夫子遇见泰山,李白遇见黄河,陈子昂遇见幽州台,米开朗基罗在浑炖未凿的大理
石中预先遇见了少年大卫,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
就不一样了,我渴望生命里的种种遇合,某本书里有一句话,等我去读、去拍案。
田间的野花,等我去了解、去惊识。山风与发,冷泉与舌,流云与眼,松涛与耳,他们
等着,在神秘的时间的两端等着,等着相遇的一刹——一旦相遇,就不一样了,永远不
一样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样的情节,我一直在等待着种种发生。
人生的栈道上,我是个赶路人,却总是忍不住贪看山色。生命里既有这么多值得伫
足的事,相形之下,会不会误了宿头,也就不是那样重要的事了。



匆匆告别主人,我们搭夜间飞机前往维吉尼亚,残雪未消,我手中犹自抱着主人坚
持要我带上飞机的一袋苹果和一袋蛋糕。
那是80年代的有一年,华盛顿大雪,据说五十年来最盛的一次。我们赶去上一个电
视节目,人累得像泥,却分明知道心里有组纲架,横横直直的把自己硬撑起来。
我快步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音调奇怪的中国话。
“你好吗?”
我跟丈夫匆匆回头,只见三个东方面孔的年轻男孩微笑的望着我们。
“你好,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们不会说中文。”脸色特别红润的那一个用英文回答。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也改用英文问他。
“我只会说那一句,别人教我的。”
“你们是ABC(华裔美人)?”
“不是。”
“日本人?”
“不是,你再猜。”
夜间的机场人少显得特别空阔宽大,风雪是关在外面了,我望着三张无邪的脸,只
觉一阵暖意。
“泰国人?”
“不是。”
不是。
“菲律宾人?”
“不是。”
不是。
愈猜不到,他们孩子式的脸就愈得意。离飞机起飞时间已经不多,我不明白自己怎
么会站在那里傻傻的跟他们玩猜谜游戏。

“你怎么老猜不到,”他们也被我一阵乱猜弄急了,忍不住大声提醒我,“我们是
你们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韩国人!”我跟丈夫同时叫了起来。
“对啦!对啦!”他们三个也同时叫了起来。
时间真的不多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仍站在那里,彼此用破碎的英文续继说着……
“你们入了美国籍吗?你们要在这里住下去吗?”
“不要,不要。”我们说。
“观光?”
“不观光,我们要去维吉尼亚上电视,告诉他们中国是个好地方,我们要让他们知
道中国人是值得尊敬的。”
“有一天,我们也要去看看。”
“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把歪歪倒倒的中文名字写在装苹果的纸袋上,三个人里面有两个是兄弟,大家
都姓李。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播音器一阵催促,我们握了手没命的往出口奔去。
那么陌生,那么行色匆匆,那么辞不达意,却又能那么掏心扒肺,剖肝沥胆。
不是一对中国夫妇在和三个韩国男孩说话,而是万千东方苦难的灵魂与灵魂相遇。
使我们相通相接的不是我们说出来的那一番话,而是我们没有说出来的那一番话,是民
族史上长期受外敌欺凌血枯泪尽说不完的委屈——所有的受苦民族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因为他们曾同哺于咸苦酸痛的祖国乳汁。
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想必他们也忘了我们的,但我会一直记得那高大空旷的夜
间机场里,那一小堆东方人在一个小角落上不期然的相遇。



菲律宾机场意外的热,虽然,据说七月并不是他们最热的月份。房顶又低得像要压
到人的头上来,海关的手续毫无头绪,已经一个钟头过去了。
小女儿吵着要喝水,我心里焦烦得要命,明明没几个旅客,怎么就是搞不完,我牵
着她四处走动,走到一个关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贸然过去,只呆呆的站着。
忽然,有一个皮肤黝黑,身穿镂花白衬衫的男人,提着个007的皮包穿过关卡,颈上
一串茉莉花环。看他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茉莉花是菲律宾的国花,串成儿臂粗的花环白盈盈的一大嘟噜,让人分不出来是由
于花太白,白出香味来,还是香太浓,浓得凝结成白色了。
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如何总霸道的觉得茉莉花是中国的,生长在一切前庭后院,
插在母亲鬓边,别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儿歌里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搀着小女儿的手,痴望着那花串,一时也忘了溜出来是干什么的。机场不见了,
人不见了,天地间只剩那一大串花,清凉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觉的脱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宾人,没有人会听懂我在喃
喃些什么。
但是,那戴花环的男人忽然停住脚,回头看我,他显然是听懂了。他走到我面前,
放下皮包,取下花环,说:
“送给你吧!”
我愕然,他说中国话,他竟是中国人,我正惊诧不知所措的时候,花环已经套到我
的颈上来了。
我来不及的道了一声谢,正惊疑间,那人已经走远了,小女儿兴奋地乱叫: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
更兴奋的当然是我,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围住,我忽然自觉尊贵起来,自觉
华美起来。
我飞快的跑回同伴那里去,手续仍然没办好,我急着要告诉别人,愈急愈说不清楚,
大家都半信半疑以为我开玩笑。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的呀?”小女儿仍然誓不甘休的问道。
我不知道,只知道颈间胸前确实有一片高密度的花丛,那人究竟是感动于乍听到的
久违的乡音?还是简单的想“宝剑赠英雄”,把花环送给赏花人?还是在我们母女携手
处看到某种曾经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经匆匆走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面目,
只记得他温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当我在南部小城母亲的花圃里摘弄成把的茉莉,我会想起去夏我曾偶遇
到一个人,一串花,以及魂梦里那圈不凋的芳香。



那种树我不知道是黄槐还是铁刀木。
铁刀木的黄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团,密不通风,有点滞人,但那种树开的花却松疏有
致,成串的垂挂下来,是阳光中薄金的风铃。
那棵树被圈在青苔的石墙里,石墙在青岛西路上。这件事我已经注意很久了。我真
的不能相信在车尘弥天的青岛西路上会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树,可是,它又分明在那里,
它不合逻辑,但你无奈,因为它是事实。
终于有一年,七月,我决定要犯一点小小的法,我要走进那个不常设防的柴门,我
要走到树下去看那枝错柯美得逼人的花。一点没有困难,只几步之间,我已来到树下。
不可置信的,不过几步之隔,市声已不能扰我,脚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
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霎时间已来到群山清风间。
这一树黄花在这里进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顽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的站在
树下仰天,才觉万道花光如当头棒喝,夹脑而下,直打得满心满腔一片空茫。花的美,
可以美到今人恢复无知,恢复无识,美到令人一无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着
那花,哈,好个对手,总算让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树黄花,在那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脸贴近树干。忽然,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我看见蝉壳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
眼睛部分晶凸出来,那样宗教意味的蝉的遗壳。
蝉壳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时候最爱拣拾的宝物,乍然相逢,
几乎觉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宠。他轻轻一拔,像拔动一座走得太快的钟,时间于是又回到
浑沌的子时,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复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沿着
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剥下昨夜众蝉新褪的薄壳。
蝉壳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头剥取。
小小的蝉壳里,怎么会容得下那长夏不歇的鸣声呢?那鸣声是渴望?是欲求?是无
奈的独白?
是我看蝉壳,看得风多露重,岁月忽已晚呢?还是蝉壳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
天荒呢?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
痛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
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红着眼睛从甬道走过。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青苔厚石
墙,黄花串珠的树,树下来来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头往高窗望去,香姻缭绕而出,一对素烛在正午看来特别黯淡的室内跃起火头。
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后,似乎忽然间我想起,这里大概就是台大医院的太平间了。
流泪的人进进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蝉壳旁,一阵当头笼罩的黄花下,忽然觉得分不
清这三件事物,死,蝉壳以及正午阳光下亮着人眼眩的半透明的黄花。真的分不清,蝉
是花?花是死?死是蝉?我痴立着,不知自己遇见了什么?
我仍然日日经过青岛西路,石墙仍在,我每注视那棵树,总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
遇吗?我一无所遇吗?当树开花时,花在吗?当树不开花时,花不在吗?当蝉鸣时,鸣
在吗?当鸣声消歇,鸣不在吗?我用手指摸索着那粗砸的石墙,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
不要求回答。
然后,我越过它走远了。
然后,我知道那种树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从梵文译过来的,英文是golden sho
wer,怎么翻叱?翻成金雨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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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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