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万里说胡杨
尚昌平
全世界61%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的胡杨89.1%在塔里木河流域。作者长期在该地采风,胡杨顽强的生命力常常给予作者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拨开精神意义上的价值,胡杨作为一种植物,它的独特魅力在哪?胡杨为什么长得奇形怪状?“胡杨泪”是什么?胡杨为什么有“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的美誉?作者在文中为我们逐一解答。今天,最让作者心焦的是,胡杨面临的困境,那又是什么?
“一汪泉水可以救你的命,一片绿色的胡杨林是你的家”。走进塔克拉玛干,这句格言教我如何在沙漠中寻找生路,在过去的几年中它伴随我一路同行。
我多次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我谙熟胡杨,可以从它剥落凹陷的躯干上及它生长的朝向判断出方位,闭上眼睛可以从胡杨身上摸挲出它生长的境况,在胡杨沁出的苦香里,甚至能闻得到它传输来的顽强生命气息,我每每在沙漠中沮丧的时候都要感谢胡杨给我的力量,否则,真不知如何乐观地应对浑天一色的漠黄。
胡杨的“足迹”
在植物区系分类中,胡杨属于古地中海成分,它是在古地中海退缩、中亚荒漠化过程中形成的特殊树种。其广泛分布于中亚荒漠河流泛滥地区有潜水分布的河道两岸,在这一强大陆性气候地区构建出奇特的绿洲森林景观。
在国外,天然胡杨林主要分布于中亚及西亚地区的阿富汗、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非洲的埃及,南亚的巴基斯坦。除此之外,东至蒙古、北至高加索地区,都有胡杨的“足迹”。
我国的天然胡杨林分布在西北部干旱地区,包括青海省柴达木盆地西部、甘肃省河西走廊以及内蒙古河套地区,但主要分布在南疆塔里木盆地。据统计,全世界61%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的胡杨89.1%在塔里木河流域。
胡杨是跟着水走的植物,而沙漠河流的变迁又相当频繁,所以胡杨的“足迹”在沙漠中处处可见。今天,当我行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有河水的地方,很远都会看到大面积走廊状的河岸林,而失水干涸的地方,胡杨林正面临着深陷沙海的命运。夏日里,湍急的河水从昆仑山奔流而下,滋润着两岸郁郁葱葱的胡杨林,而在其后便是半年之久的枯水期,胡杨林靠河床下的潜流和自身的休眠度过这严酷的季节。
胡杨没有“泪”
胡杨在维吾尔语中称作“托乎拉克”,即“最美丽的树”。胡杨属杨柳科,杨属,系高大落叶乔木。据考古文献记载,胡杨已有300万-600万年的历史,是杨树类中最古老的树种。胡杨树皮灰褐色,呈不规则纵裂沟纹,粗裂如沟壑。通常,成龄树在水分充足的情况下树干通直。但是,见过胡杨的人都肯定会有这样的深刻印象,大多数胡杨可是长得奇形怪状的,像人为的“病梅”一样。胡杨变成这样子,有人误认为主要因素是人为,其实主要是因为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胡杨自身的特性造成。在干旱、风大的地方,衰老的胡杨无力对抗这严酷的环境,通常就是枝杈扭曲。由于得不到充足的水分,胡杨会像“壮士断臂”一样放弃对若干枝条的供给,以维持最低生存需求;当大风刮掉了老枝,新枝萌发出来,加上胡杨树枝分化严重,树结比较多,也会影响树木笔直生长。
我见到过不少粗大的胡杨,我实测活着的胡杨最大的胸径1.8米,也就是树围达5.65米,树冠离地面21米。据了解,在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黑河下游居延海地区有一株被当地人称为“神树”的胡杨,胸径2.07米,树围近6.5米,树高27.5米。
当地人又将胡杨称作“异叶杨”,原因是胡杨叶形多变异,一般幼龄树的叶为线形或柳叶形,成龄树叶形变异为阔卵形、心形、三角形,叶缘呈疏生锯齿状,都是为适应环境做的改变。胡杨大多为雌雄异株,每年5月开花,花先于叶,至8月间果实成熟,种子像蒲公英,随风传播籽种。籽种飘落在潮湿土壤上5至7天即可萌发,在干燥的土壤中籽种10天之后便失去生命力,即使予以湿润的条件也“回天乏力”。
胡杨并不是旱生植物,它属潜水旱中生-中生植物,逐水而生,当地下水位不低于4米时, 它活得挺“滋润”;在地下水位降到6—9米后,它就开始萎靡不振;地下水位再低下去,它就只能撒手尘寰了。但是,百万年的进化磨炼出胡杨超强的生命力,它对干旱、盐碱及风沙具有一定的适应性。胡杨可以在气温-39.8℃到41.5℃、年降水量仅40-289毫米,但蒸发量高达1500-3700毫米的环境中安然无恙。为什么胡杨的生命力那么强?因为一株成龄树主根(垂直根)可深扎地下6-10米,侧根(水平根)十分发达,在浅土层呈水平方向可形成长达数十米的浅根系。而体内水分蒸发后多余的盐碱,又能从树干上的裂缝或伤口中分泌出来,形成苏打盐晶。这时的胡杨就像一个悲伤的人,“脸”上挂满了“泪滴”,风干后,“泪痕”斑斑。当地居民拟人化地将之谓为“胡杨泪”,其实那是“胡杨碱”,可以用作发酵面食的调和剂,也可作为辅料制成肥皂使用。经这一解释,“胡杨泪”就不再是文人墨客笔中“悲情”的素材了,只不过是胡杨遵循“适者生存”为适应环境而进化的自然现象。
不管有没有见过胡杨,大多数人都听过这句话:胡杨1000年不死;死后1000年不倒;倒下1000年不朽。真是这么回事吗?事实证明,确实存在“千年不死”的胡杨,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新疆分院的胡杨研究专家李护群在昌吉回族自治州所辖的木垒哈萨克自治县就见过树龄1000年以上的胡杨。根据树木年轮生长的原理,胸径达到两米,也就是树围6.28米以上的胡杨就是千年“老寿星”,李老师看到的那棵胡杨胸径有2.01米。“千年不死”的胡杨毕竟很少,更多的时候,人们看见胡杨树干基部被沙土压埋后长出新的不定根,无性繁殖力强,可在母株四周发出许多幼株,这些胡杨像一个祖孙同堂的大家族一样,母株坐镇“中堂”俨然一老祖母,就爱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它“生而千年不死”;由于主根系和水平根系十分发达,因此即使在生命结束后也能紧紧抓牢沙土,长久地支持住它的躯干,所以有“死而千年不倒”之说;在沙漠地区,由于极端的干旱,使微生物活动十分贫乏,致使胡杨和其他许多的生命遗体都受到干旱环境的保护,不易腐烂,故有“倒而千年不朽”之说。
“木”尽其用
作为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惟一乔木,胡杨悉数被当地人利用。
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史前人类,很早就懂得胡杨对他们的重要意义,他们用胡杨木搭建成最原始的房屋,并截取胡杨树干刳空制成独木舟,手执带有石镞的胡杨矛枪及胡杨木制成的弓弩,过着他们的渔猎生涯。他们使用的生活器皿木勺、木碗、木几、木盘,以及用作炊煮的木盆,无一不取自胡杨木。而手巧心慧的女人们则用胡杨木制成纺轮,尽管生活用具简陋,但总少不了一柄精心制作的木梳,以至于在所有的古墓穴中单凭发髻间的木梳和精心缀结的木扣,就能让人直接分辨出墓室中主人的性别。
塔里木盆地的居民曾把胡杨当作神灵崇拜,原始的树神崇拜,表明胡杨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据考古发现,孔雀河下游古墓沟遗址系距今3800年前史前人类的公共墓葬,墓葬的营造方式以胡杨木排列成巨大的环形图案,它的深层含义至今尚未破解。同样,在小河5号墓地也发现了以胡杨木为标志的公共墓葬地。独木舟形的棺木和插立在墓间的木桨表明早期的先民以渔猎为主的生活方式,在墓葬中发现人物雕像,似具有偶像祭祀的含义,而这一切都在表明胡杨是当地古人处于“万物有灵”阶段的神秘信仰符号。
当我站在这些古墓遗址上时,仿佛那些插立在墓地上的每根胡杨木,都代表着每个先灵,人生幻灭,而胡杨木枯立不朽。倘若不是兀立在墓地中的胡杨木,那些墓地早已为风沙湮没,今天的我们又如何能知道这些文明的遗迹呢?
20世纪初以来,有关塔里木盆地人文地理探索从最初的发现到迄今为止的结论,都因为那些雕刻着精美图饰的梁木和书写文字的木牍是以不朽的胡杨木制成,才让我们得以认识古代人类的智慧和文明。在一片绵贯千里的沙海中,是死而不朽的胡杨为我们带来了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
直到今天,当我在塔里木盆地行走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地居民在建筑房屋的时候,都要圈起一棵胡杨树,做到人人家中有棵树。胡杨的树冠是个天然的凉棚,屋子环绕一棵胡杨而建。胡杨木屋一般都是一间方形的木屋,除了框架以榫卯结构相连,“墙壁”用胡杨枝搭建,排扎的树枝则用羊毛绳扎紧,整座木屋不使用一根铁钉。木屋的结构完成后,他们用河泥涂抹木屋内外,但不久,墙壁上的河泥就会被风蚀脱落,裸露出树枝,涂河泥的工序一次次地被重复着。胡杨木屋是塔里木人就地取材营造栖居空间的作品,简陋但却不简单,体现着生存的智慧。
曾经胡杨不再“林”
昔日的沙海里,曾有过胡杨林形成的绿洲,但最终为沙漠所吞噬,大自然气候的变化和干旱的地理环境固然是原因之一,而人类无度地毁灭植被及攫夺胡杨赖以生存的水资源,则是导致胡杨之死的根本原因。
百年来,塔里木盆地周边地区考古发现,人类早期生产活动约在距今4000年前,其种族聚落基本上分布在盆地边缘具有稳定水源的区域。公元3世纪末至4世纪中期,塔里木盆地周边地区受周期性干旱气候的影响,导致包括楼兰屯田区、精绝国等因缺水被迫放弃,在之后千余年里,虽然干冷、暖湿气候周期性的变化持续交替进行,但气候干旱的特征却愈加明显。
另一方面,据资料显示,两汉时期,塔里木盆地的总人口已达到40万,公元1825年塔里木盆地人口为150万,1949年增加至303.94万,2000年达到825.70万,人口增长为两汉时期塔里木盆地人口总数的20倍。人口的剧增必然要扩大耕地面积,1952年全流域耕地面积为85.86万公顷,至2000年面积已经增加了一倍,塔里木河流域扩大后的耕地面积已占新疆耕地面积的46.12%,这其中还不包括那些违法毁林开荒的土地面积。人口增加及无度的开荒种地,使胡杨遭受到从未有过的乱砍滥伐之灾。
近些年来,内地流入塔里木河两岸“淘金”的人群成为新的拓荒者,他们采取合股、独资等形式,购置、租用大批推土机等机械驶进塔里木河两岸,致使塔里木河流域原始胡杨林和天然植被大面积遭受人为的破坏。以开垦耕田获取短暂的经济利益,不惜付出巨大的生态代价,本已不可取,更何况所开垦的耕地由于没有林带的保护,逐年受到风沙的侵袭,最终也沦为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谁也无法预期在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垦伐有无终了,但现实存在的问题是,垦荒的风气没有得到绝对禁止,塔里木河不仅需要法律的保护,也需要更多的管理者严肃法纪,让那些垦荒者不再驾驶推土机冲向已经千疮百孔的植被。
其实,塔里木盆地各河流大规模的筑坝蓄水是导致胡杨林大片死亡的最主要原因。1952年,尉犁县在拉依河筑坝拦截河水,使几千年来相通的塔里木河与孔雀河分离。其后,在塔里木河下游修建了大西海子水库拦截上游全部来水,只有在丰水年,才将余水放流至下游英苏一带,致使库尔勒—若羌绿色走廊的原始胡杨林锐减。从60年代开始,塔里木河下游至台特玛湖间的400公里的胡杨长廊逐渐变为一片衰败林,在我眼中,那是一片枯域,而恢复这条绿色长廊,至少需要一个世纪甚至更漫长的时间。
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原本就十分脆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在我采风的过程中,沿途触目可见成片枯死的胡杨林,被破坏的原始胡杨林有的是几百年来形成的天然林带,而两岸植被毁灭带来的是土地沙漠化。今天,塔里木河干流上中游胡杨林面积由50年代的600万亩减少到目前的360万亩,下游由50年代的81万亩减少到现在的11万亩。
在被毁坏的土地上曾经生长着茂密的柽柳、梭梭草等抗旱能力极强的野生植物,还有适应干旱地区的药用植物,如:罗布麻、铃铛刺等和菌类,如胡杨蘑菇和肉苁蓉等,由于得不到河水的浸润,渐渐被沙海吞噬,幸存的植物面积越来越少。
生存空间被黄沙覆盖,野生动物也被迫走到了穷途末路。原始胡杨林里曾栖息着大量的野生动物。如今,这片土地上的新疆虎已经绝迹了,现存的动物仅见少量的黄羊和塔里木兔,禽类的种类和数量已十分稀少。
我认为,塔里木河流域的繁荣不在于有多少高楼,或者多少良田,它的标志应该是恢复以塔里木河为依托的良好生态环境,这才是用于今天、留给后代的可持续发展的最宝贵资产。有幸的是,人们开始了挽救塔里木河、挽救胡杨林的行动。向塔里木河下游紧急输水已初见成效,两岸的胡杨林开始慢慢复苏。
2006年秋末,我再一次来到塔里木河下游尉犁县的喀尔曲尕,在那里,每一座院落里的房屋都倚靠着一株胡杨,而每一株胡杨都是居住者不舍的根。望着金色的胡杨林和河面上漂泊的独木舟,我真不愿意看到这些仅存的胡杨家园也有一天消逝在漫漫黄沙中……
来自:龙源期刊网
参考资料:http://cn.qikan.com/DReader/Read.aspx?issn=0257-019X&year=2007&periodnum=1